第 2 章

撥開東歪西倒的、用各種字體寫著「免費舞會!兩扎啤酒即可入場」「一枚金幣給你一個畢生難忘的狂歡夜」和「預告!來自中土的金髮火辣舞姬」的硬紙廣告牌,瑟羅非脫帽別在腰間,微微躬身走上那逼仄狹小的樓梯。陳年的木板在她腳下抗議地尖叫著,她必須很小心才能在背負巨劍的狀況下準確踩中每一層木板最穩固的地方,既保護了古舊得堪稱文物的樓梯,又避免了引出某個可怕的太太——

「什麼人!?……瑟羅非?」

瑟羅非腰板兒一直,心中哀叫連連,臉上卻堆出一派奔放的笑意:「希金斯太太!哦見到你真是太棒了,您的美貌讓今兒的太陽黯然失色!」

說罷,她微微張開雙臂,就要急行幾步上前擁抱那個陰森森站在樓梯拐角、臉上抹著劣質粉底、五官姣好卻明顯疲憊蒼老的金髮女人。

「卡。」

瑟羅非木然轉頭,只見自己正彎成一個熱情弧度的手肘恰好戳在了木板牆裡。她動動胳膊,木灰就梭梭落下。

再仰頭看,希金斯太太的臉色已經不能再陰沉。她微微縮著脖子,繃緊了肩膀,配上那條暗橘色黑格紋的大流蘇披肩,簡直就像是一只被粗暴吵醒的壞脾氣老蝙蝠。

老蝙蝠尖叫一聲,隨手操起一只掃把沒頭沒臉地朝瑟羅非臉上打去:「你這粗魯的,野狗一般的,你這,你這——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就好像瑟羅非剛剛戳破的不是一塊發出蟲臭味兒的爛木板,而是她家男人的蛋蛋兒似的。

瑟羅非撇撇嘴,倒是打不還手,嘴上認錯的態度還挺好:「是是是,對對對,我的錯,您別氣別氣哎。」

希金斯太太:「……」,深吸一口氣,掄起掃帚還要再揍。

「媽媽這是怎麼啦——羅爾姐姐!」

瑟羅非聽到這聲音也是眼睛一亮:「安娜寶貝兒!」

一瞬間,她一晃一扭便到了希金斯太太的身後,仿佛她正身處一個巨大寬敞的廣場、背上的巨劍和眼前揮舞掃帚的希金斯太太都不存在似的。

「安娜!」她一把抱起身高到她胸口、已經張開雙臂的小姑娘轉了個圈兒,蹲下身迅速從後腰的鯊皮包袱裡頭翻出了一個水粉色的扁長禮盒,顯然是精心準備過了,「試試看合適嘛。」

安娜先是甜甜地在瑟羅非臉上啵了一口,這才高高興興去拆緞帶。

是一頂白金小冠。它算不上華麗,只鑲著零星幾顆墨綠的晶石,整體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好看。安娜歡呼一聲,迫不及待地將頭冠戴上——不鬆不緊,恰恰貼合著她飽滿的小額頭,襯得她的金髮更柔軟漂亮了。

笑著推開小姑娘甜甜蜜蜜往她臉上蹭的毛絨腦袋,她又掏出一個小點兒的禮盒:「希金斯太太,希望您喜歡。」

希金斯太太接過,打開,十二分挑剔地掃了眼裡頭的黑珍珠項鏈和耳釘,一臉勉強地收下了。

瑟羅非見狀,也只是不在意地笑笑。

五年前,她走投無路航向那個充滿未知的大海。當她再度踏上岸時,命是險險地保住了,帶回的財物經過層層克扣,卻堪堪只夠藥劑供應和房租,再多的一個黑麵包都買不起。

那時候,眼前這個鳥鑽石鎮上小有名氣的吝嗇鬼,「濕水母」酒吧的老板娘希金斯太太,總是恰巧在收她們家租的那幾天徹夜酗酒直到不省人事,好些天都打不著照面。

從此,瑟羅非對希金斯太太可謂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對可愛的小安娜也是照顧有加。

有些事情沒必要說破,恩情,卻是要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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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過堆滿廉價舞女裙的拐角,二樓盡頭的那間紅木銅柄的小門後面就是她的家。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砰地一下推開門。

瑪格麗塔坐在靠墊上,碎花棕紅底的厚實頭巾將她淺金色的頭髮鬆鬆地挽在耳後。她循著聲響側過頭來,微微圓潤的和善臉龐准確地朝著門口的方向:「羅爾?」

瑪格麗塔嘴上問著,卻十分篤定地放下手中鉤了一半的蕾絲邊兒,提起裙擺快樂地朝門口小跑過來,灰藍色的眼睛裡閃爍著愉悅的光芒——就好像她當真還能看得見似的。

瑟羅非心裡一揪。

瑪格麗塔抬手,瑟羅非也默契地低下頭,讓母親能夠順利吻上比她高上半個頭的女兒的額心。

「聞起來像鹹鮭魚。」瑪格麗塔笑著捏捏女兒的鼻尖,把她轟去了浴室。

瑪格麗塔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瑟羅非膽戰心驚。

要知道,海盜這一行因公殉職的概率妥妥兒排在各大正規非正規職業之首,妥妥兒是個玩兒命的勾當。命這種東西不是你想玩它就和你愉快地玩,許多海盜哥們兒一不小心就玩兒脫在了星辰大海裡,留下一堆家眷嗷嗷待哺無依無靠。

鳥鑽石鎮上最不缺的,就是沒爹的熊孩子。

這些熊孩子的母親通常有一個共性——無論她們原本性格是硬是軟,一提到海盜的事兒,就變得敏感、沉默、甚至易怒,比如希金斯太太,比如她的母親瑪格麗塔。

問問瑪格麗塔樂不樂意讓她唯一的女兒登上海盜船?哦不不,溫柔開朗的瑪格麗塔會拿她最粗的鉤針捅你的眼珠子的。

況且,瑟羅非琢磨著,瑪格麗塔甚至不像希金斯太太那樣冠著丈夫家族的姓氏——事實上,就連瑟羅非也不知道瑪格麗塔姓啥——這意味著,自己的誕生很有可能和情投意合這幾個字沒啥關系,說不定是哪個海盜造的孽。

瑪格麗塔有意無意透露出的對海盜深切的厭惡似乎也證明了她的猜測。而瑟羅非自己,從小在瑪格麗塔的耳濡目染之下,對海盜也實在是惡感大於好感。

所以說,幹上海盜這一行,全然是瑟羅非感受到了世界惡意、走投無路之下的作死選擇。所幸,母親自從瞎了之後就基本不再出門了,了解內情的左鄰右捨們還挺好心地替她掩護一二,使母親產生了「自家姑娘真是打魚撈蝦摸海膽一把抓的漁業小能手」這樣的美妙錯覺。

瑟羅非窩在有些狹小的浴缸裡呆了一會兒,深深呼出一口氣,站起身來將身後的頭髮盡數甩到赤裸的脊背上。

她拿過靠在盥洗池上的巨劍,手腳麻利地折騰了一番,瞬時便拆出兩把臂長的稜形手刀,三條鋸齒,一把掌心刺,和一只又長又薄的匕首。她逐一拿起她的兵器們,打上香皂吭哧吭哧地洗刷起來。

當了五年海盜,她的手上怎麼沒沾過人血。

一個十幾歲的漂亮姑娘,沒有幾分狠,又怎麼能在海盜船上全須全尾地混下去。久而久之,瑟羅非身上除了海水特有的味道,也難免染上幾分殺伐的血氣。

以往,每一次回家之前,她都要特地跑去個什麼地方將自己搓下三層皮來。這次考證未遂的失落感和提前走船的訊息讓她只顧急匆匆地趕回家,忘了處理身上的味兒,瑪格麗塔剛才那一句笑罵簡直讓她心驚膽戰。

誒。

只是母親那奇怪的病非得用昂貴的藥劑吊著。不做海盜,難道金幣還會從天上憑空掉下來麼。

她倒是挺想轉個行什麼。比如上次小安娜說了,小酒吧的舞女通常不講究什麼徽章執照,來錢也挺快。可惜比起圍著鋼管跳舞,她更擅長將鋼管整個扯出來,吧唧吧唧卷成薑餅人啊小兔子啊之類的形狀……大概沒什麼人喜歡看這個……所以她還是老老實實玩兒劍去吧。

明年一定要拿到劍士徽章!

瑟羅非握緊拳頭立下宏願,轉身搖著尾巴找媽媽撒歡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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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相聚總是短暫得可以。

當天晚上,瑟羅非就得出發了。

幾年下來,母女倆也早早習慣了聚少離多的生活。瑟羅非親暱地與母親貼了貼面,在瑪格麗塔的千叮嚀萬囑咐之下與她告別。

臨行前的最後一件事兒,是替行動不便的母親跟周遭鄰居打個招呼,送點兒小禮。

小洋樓有三層,一共住了四家人。一樓是濕水母酒吧和房東希金斯太太的倉庫(事實上整棟樓的任何部分都有可能隨時變成希金斯太太的倉庫),二樓有三個小套間,分別住著瑟羅非和瑪格麗塔、安娜和希金斯太太兩對母女,和一個三口之家。

三口之家的家長是個落魄的中年法師。他有一個長得誰也記不住的名字和姓氏——據說是因為他有八分之一還是十六分之一的精靈血統。但他看起來對於別人記不住他名字這件事兒還挺高興的,因為這樣一來,他就可以順口要求別人喊他「法師先生」了。

法師先生是一個死要面子,性格溫和,甚至有點兒怯懦的男人,與他沉默寡言、一年露不了幾個臉的太太倒是挺相配。總的來說瑟羅非覺得夫妻倆還挺好相處。

麻煩的是他們的兒子。

他們的兒子不負眾望地也擁有一個長得沒朋友的名字。但人們在耐著性子接受了「法師先生」和「法師先生的太太」之後,實在沒有心力再笑納一個沒有半點兒魔力的「法師先生的兒子」,於是,也不知道從誰開始,隨便憑著頭幾個發音給他起了個接地氣的名字:傑克。

傑克是一個雄心勃勃的人。令人遺憾的是,他偏偏什麼都不會。

但顯然他自己並不這麼認為:「瑟羅非你來得正好。我聽說最近不少,呃,那樣的船隊,高價聘請軍師。我覺得我完全能夠勝任。」

瑟羅非:「誒?聽希金斯太太說,你不是正準備著去競選瑪蒙城的執事官麼?」

傑克漲紅了臉,梗著脖子道:「是,是啊,幾乎十拿九穩了。可我突然覺得那活計沒什麼意思,臨,臨時說不幹了。他們還挽留我呢。」

瑟羅非:「哦。」

傑克見瑟羅非只是站著並不接話,只好再自己把話題拾起來:「瑟羅非你可一定要替我搭個線,只有強大的船隊才夠格使用我的知識和智慧,比如南十字號,公爵號什麼的,雖然總歸是那種行當吧,呃,我並不想冒犯你……我是說,趁著年輕體驗一下生活也是不錯的選擇。」

瑟羅非不生氣。她簡直要笑出來。

公爵號的名字是她從小聽到大的——據說也是她媽媽瑪格麗塔從小聽到大的,這是一支屹立數百年的、具備斬殺深海巨獸實力的強大船隊,在海洋上就是個神話一般的存在。

南十字號則是最近幾年才打出名聲的,然而,它可怕的地方也正是在這兒——這個新興的船隊只用了短短幾年,便得到了與公爵號並肩的位子,甚至讓一貫的海洋霸主公爵號忍氣吞聲地默認了這樣齊頭並進的現狀。

去年這時候,南十字號短暫停埠,公開招募「清潔能力特別突出的甲板工」,那場面妥妥兒萬人空巷,幾乎所有能拿得起抹布的鎮民都樂顛顛地跑去應聘了。

傑克想要在公爵號和南十字號這樣的船隊裡……發揚他的知識和智慧?

呵呵。

強大的船隊通常都有自己一套精明而嚴苛的行事準則,比如拒絕聘用逗逼什麼的。

瑟羅非試圖解釋:「傑克你瞧,我跟著的那條船還沒人家一艘逃生艇大,這個線我實在搭不上。」

傑克沉下臉:「讓你帶個話而已,這點兒小事你還要收我好處麼?」

瑟羅非因從事特殊行業,之前從沒被自詡正經體面的傑克這麼胡攪蠻纏過,對敵經驗嚴重缺乏,已經開始感到隱隱煩躁:「這和好處不好處的沒關系——我實話實說罷了,你另請高明。」

「你怎麼這樣?」傑克看起來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冒犯,「你這勢利而粗魯的姑娘——」

傑克沒能痛快地吐露心中委屈,他被他的父親拉走了。

法師先生把自家兒子強硬地鎖去了房間裡,回頭漲紅著臉對瑟羅非道歉:「……他最近心情不好……請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瑟羅非大度地擺了擺手——她的工作環境裡充斥著夾帶各種神奇髒字兒的人身攻擊,隨便抓一個在甲板上跑的兩歲熊孩子都能說哭十個傑克。

法師先生收下了瑪格麗塔烤制的椰香小餅,欲言又止了一番,還是開口問道:「瑟羅非小姐,您,呃,您方才說的,與那兩支艦隊沒有交情的事兒是真的?」

「……」瑟羅非誠懇道:「比真金還真。」

法師先生歎了口氣,顯然有點兒失望:「那……那還請您就此事保密,無論是對哪兒……別的那些船我們孩子是不去的。」

瑟羅非挑高了眉。

法師先生的臉又漲紅一層,急急忙忙補充道:「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您懂的,您不一樣……您是被逼無奈的好孩子,我是說——」

瑟羅非覺得膩味兒,打斷了法師先生的吞吞吐吐表示自己要走了。

法師先生瞧她腳步往樓梯拐去,連忙提醒道:「三樓那一家搬走了。」

「誒?」瑟羅非有些吃驚,「阿倫夫婦搬走了?什麼時候搬的?」

阿倫夫婦是鳥鑽石鎮有名的慈善家。夫妻倆都長著一張和氣的臉,膝下只有一個老來子,比她大了幾歲,從小腦子就轉得跟最精密的鐘錶似的,誰都誇聰明。

阿倫家的孩子對她也是相當照顧的,小時候她能在熊孩子圈這麼稱王稱霸著,和這位鄰家的軍師脫不了關系。在她東躲西藏的那幾年,軍師出去做生意去了,鮮少再回家,據說在外頭賺了大錢。

阿倫太太與瑪格麗塔關系很好。這個可愛的老太太時常借著蹭點心的名義下樓照顧瑪格麗塔,陪她說說話。可剛才聽母親的口氣,對於阿倫夫婦的突然搬離也是不知情的。

「有一陣子了。上回你出海不久,他們就搬了,來了好些人,呼啦一下就收拾走了……也沒說搬去哪兒,倒是照付這邊的房租。」法師先生說著,臉上明顯有羨慕的神色,「他們家是徹底富起來了。」

瑟羅非聽著卻皺起了眉——一聲不吭就突然搬走,這完全不是阿倫夫婦做事的風格。

瑟羅非告別法師先生,思索了一會兒,還是返回又再三讓母親和希金斯太太注意安全,這才滿腹疑慮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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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黃似的太陽徹底沉沒在海平線上的那一刻,湛藍的海面被籠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黑。

涼風四起。

夜色裡兀然飄來了重重尖利的桅桿,它們在不平靜的海面上幽靈似的起伏。

黃昏時暫時沉睡的碼頭隨著一聲沙啞的號角驟然蘇醒,卻是完全換了一副面貌。一種混合著劣質啤酒和血腥味兒的燥氣開始蔓延。

穿著樸素亞麻布、戴著誇張鸚鵡帽子的少女背著巨大的劍,腳下是纏繞著銹跡斑斑的錨索的碇石。她回頭望了一眼鳥鑽石鎮寧靜的燈火,一提身形便踩著足有她小腿粗的錨索幾步踏上了甲板。

百無聊賴守在甲板上的是一個精瘦的海盜。他的頭髮染成了奇怪的蔫綠色,肌肉分明的手臂上滿是刺青。他見著有人突然跳上來,下意識拿起武器防備著,待到看清是瑟羅非後,他朝甲板上啐了一口,把刀隨手扔在一邊,吊兒郎當地吹著口哨迎上來,眼神兒不住往她的胸前掃。

「了不起的女劍士回來啦?」

瑟羅非謹慎地停住腳步。

綠毛眼睛一轉,馬上便明白發生了什麼,眼底的試探立馬換成了擋不住的幸災樂禍:「怎麼?閃亮亮的、可愛的劍士徽章呢?那幫劍士公會的軟蛋兒瞧不上咱們的妞?別傷心啊,來讓哥哥疼——」

「……啊啊啊啊啊!」

劍光和慘叫突兀地撕破了夜空,叫艙房裡摔牌和調笑的聲音徹底停了下來。

年輕的女劍士手持巨劍,穩穩地、愜意地用寬大的劍身拍了拍綠毛的下巴,順帶蹭掉了自綠毛鼻頭上淌下的血。

一塊油皮和一大戳油膩的、蔫綠色的毛髮慘淡地掉在髒兮兮的甲板上。

「哥哥。」瑟羅非咂了咂嘴,「疼不疼?」

船艙裡正尋歡作樂的海盜們明顯被驚動了。一大群莽漢罵罵咧咧地沖了出來,為首的是一個皮膚黝黑,臉上帶著一只骷髏眼罩的男人。

「死娘們兒——」

「瑟羅非。」

兩聲叫喚同時響起。瑟羅非微微鬆下了緊繃的脊背,轉頭看向艙門陰影處:「喲,喬。」

靠在艙門上的男人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紅髮,似乎是很不樂意地站直了修長的雙腿,往前走了兩步。

在這兩步之內,獨眼船長顯然很棒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怒氣。

「船長晚上好呀。」喬不怎麼有誠心地問候了一句,長臂一拉將瑟羅非往回扯:「你小樣兒還知道要回來?梅麗又不知道哪兒抽到了,已經蹲牆角那兒哼哼唧唧哭了一整天了,你快去把她拖走,多看她一眼我都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