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們的會議沒有事後項目,一散伙就是各找各媽。
瑟羅非惦記了一下被派去鍋爐房後就再也沒回來的漢克斯,但最終顧忌著「去鍋爐房說不定只是個暗號,暗號下埋藏著南十字最機密的機密」,沒有出口詢問。
希歐帶著瑟羅非和喬回到甲板上,一路指出兩人身上的不對稱總計二十二處。
當他終於換了一個話題的時候,瑟羅非和喬都在心裡誠懇地讚美了他們認識的所有神。
「你們有誰對角海豹的習性比較熟悉麼,阿尤最近一直表現得挺奇怪。」希歐揉了揉眉心,「這個時候往西北走水流風向都不太順,要是阿尤撂挑子不幹了,我們的航程起碼得拉長一倍。」
喬睜大眼,反應很快地問:「嘿伙計,你是說那個大塊頭,那隻胖乎乎的海豹,是你們養來拉船的?」
「你上次提到南十字跑得快的秘密武器,指的是阿尤?」瑟羅非張大嘴,「哇哦,這可真……酷。我們一直以為是能源柱什麼的。」
「其實我也覺得能源柱更穩定,我們的財力也完全支撐得起一個柱核,但頭兒似乎不喜歡這玩意兒。」希歐說:「阿尤是管家帶回來的……你們還沒見過管家吧?他是南十字上的領航員,年紀挺大了,脾氣就有些古怪,動不動把自個兒關在船樓裡無聲無息好幾個星期——不管怎樣,老人家確實懂得多。」
「管家馴化了阿尤?」
「應該就是他沒錯了。」希歐點頭,「老頭兒不怎麼談論這事兒,大概覺得沒什麼好炫耀的。雖然這在我們看來簡直是個奇跡:瞧瞧,一隻巨大化的、徹底變異的幼年角海豹,身上還有明顯的黃晶反應——」
瑟羅非腳下一頓:「什麼?」
「黃晶,」希歐面對女劍士的時候總是相當有耐心,「一種可能激發獸類變異的晶體,我記得哪一年劍士公會的指定材料就是這個。」
角海豹,黃晶,幼年……
不不不那也太過巧合了些。
即便一直給自己潑冷水,瑟羅非還是聽到自個兒非常急切的聲音:「海豹在哪兒?阿尤在哪兒?」
希歐探究地挑了挑眉:「當然在最下頭,你——」
「我去看看它!」瑟羅非噠噠噠跑走了,揮手都揮得特別敷衍!
希歐:「……」
喬:「……咦我好像想到了些什麼。」
希歐:「什麼?」
尼古拉斯:「什麼?」
喬:「=口=?艾瑪我的魚鰾?!」
希歐:「頭兒,我不知道你一直跟在後面……」
……
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後,尼古拉斯不著痕跡地把手從大腿外側的槍套上放下,特別高冷地瞥了紅毛一眼,走了。
喬維持著雙手插兜的姿勢,在口袋裡的手也微微鬆開,兩枚十字鏢輕輕滑了回去。
他用力翻了個白眼。當他的眼珠子再次歸位時,恰好對上了希歐毫不掩飾的審視目光。
「別這樣看著我,大副先生,」喬懶洋洋地眨了眨眼,「我不會考慮和任何男人交往,以結婚為前提也不行,我只喜歡女孩子。」
希歐看起來一點兒都沒生氣。他平平拉起嘴角,略薄的嘴唇讓這個笑容顯得有些尖刻:「我其實自我否定了挺久。你的左手鏢使得很不錯,以你的年齡來看,就算是從小開始練的,你現在的水平也足夠被勉強劃入『有天分』的范疇。甚至你真的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左撇子,完全依賴你的左手生活……」
喬一直塌著的肩膀一點點直了起來,他臉上還是掛著漫不經心的笑,眼神兒卻利得有些嚇人了。
「據我所知,小丑從來沒有守諾的名聲。我對當年那事兒的細節沒有興趣,我甚至不想知道你選擇留在海上的目的。」希歐平靜地與他對視,「小丑,你只要一直套在『喬』的殼子裡,南十字就只當你是羅爾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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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船的結構相差不大。瑟羅非簡單地問了問路,就順利地抵達了「頭兒的寵物房」。
嚴格來說,角海豹阿尤的居住地是整個大海。但阿尤身為一只愛乾淨的角海豹,壓根不能忍受海葵這樣的小家伙定居在它水亮的皮毛和美麗的長角上。所以,南十字在它又高又尖的船頭下方開了個窗,專門聘請了一個從小在角鬥場的獸欄裡長大、在清理獸類皮毛上有豐富經驗的青年來照顧阿尤。
南十字號的船頭實在是翹得太高了。那樣的傾斜角度壓根不適合人站立,於是海盜們釘上了相當厚實、寬敞的一階階木板,以供寵物美容師安全地攀爬。
現在,南十字號正在舒服地順風而行。這是個洗刷角海豹的好時機。
阿尤的私人搓澡工是個很溫和的青年。他鼻梁有些寬,臉上長著可愛的雀斑,又寬又大、穿著顯然碼數不太對的高筒防水靴子。他見到不期而至的女劍士,只是溫和又靦腆地一笑,提了提手上裝滿了刺皮蝦的水桶:「今天撈到了阿尤最喜歡的零食,要一起來餵麼?」
瑟羅非點點頭。
「我叫扎克。」青年從艙壁的鐵鉤上卸下一柄巨大的毛刷,還有一些瑟羅非看不太懂的工具。他轉身將瑟羅非打量了一番,有些苦惱地皺起鼻子:「一會兒你的靴子該進水啦。今天海水挺穩,但阿尤總能讓你被淋個半透。」
「我叫瑟羅非。」瑟羅非看了看那些已經被磨得非常光滑的木板,很乾脆地脫下靴子,又把原本長到小腿肚的窄口亞麻褲往上扎了兩圈,「這樣行嗎?」
扎克咧嘴一笑:「小心木刺。」
女劍士順手也把大劍卸了下來放到一邊,她赤著腳,特別輕盈地攀上了現在還很乾燥的木板。
一手拎著桶一手扛著各種工具的扎克有些吃力,瑟羅非看到了,就主動幫他分擔了……手上的全部東西。
扎克:「……」
兩人開始爬板子。
扎克不想在一個細胳膊細腿(還承擔了所有負重)的姑娘面前示弱,他趕了幾步,沮喪地發現這種力量上的絕對差距是根本沒有辦法用毅力來彌補的,於是放棄。
他當時能得到南十字號上的工作,主要是因為他的動物親和力極其出色,早早就考到了高級馴獸師執照。他在力量上顯然沒有什麼天分,給一隻龐然大物搓澡的辛苦活兒也沒能讓他多出幾塊硬邦邦的肌肉來。
瑟羅非輕鬆地抵達了最上方的木板,好奇地敲了敲緊鄰木板的一扇金屬大窗。
扎克教她使用那些工具:「不用拉船的時候,阿尤都在附近海域自個兒玩。你推開窗,拿起那個小錘子在窗戶上敲一會兒。角海豹的聽覺非常靈敏,它聽到了就會自己游回來。」
「好的。」瑟羅非一手拿起小錘子,一手推開窗,「咦啊啊啊啊!」
傳說中在附近海域自個兒玩的家伙把它圓乎乎的大腦袋伸了進來,還得寸進尺地伸進了一隻前肢,對著女劍士撲啦撲啦。
瑟羅非簡直能聽到船體被硬生生往下拽時發出的呻吟。
「嗯?它今天倒是興致挺高?」扎克終於爬了上來,「前幾天我用它最喜歡的檸檬味兒香皂糊滿了窗框,它偏偏只在船體周圍來回游,就是不肯乖乖過來,好幾次我都看見它甩尾巴呢。」
角海豹眨了眨眼,目標明確地看向女劍士,喉嚨裡發出意味不明的咕嚕聲。
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大。
「嚕,嚕嚕……咯咯,咯,咯咯!」
瑟羅非愣了一下。
角海豹執著地看著女劍士:「咯咯!咯咯!」
扎克掏出個小本子,非常認真嚴謹地記錄著:「叫聲發生了明顯改變……黃晶對獸類的變異促進……」
他一邊飛快地寫著,一邊很熱心地對瑟羅非介紹道:「阿尤是一只很幸運的角海豹。它大概是兩年前吞食的黃晶,而它如今恰好是兩歲左右!你能相信嗎,一個剛出生的、恐怕連爬行都還沒有學會的小家伙,竟然有幸吞食了高純度黃晶,還經受住變異過程活了下來!阿尤真是個幸運兒!」
不,它不是。它的整個族群都被殺死在了那個血淋淋的沙灘上,它的母親剛剛分娩,就被活生生剝下了皮,折斷了角,血糊糊的直接貼在粗糲的沙灘上,用看得見白骨的前肢刨出它氣息微弱的孩子。
「才兩年它就長得這麼大了!它的生長遠遠沒有停止!它的咬合力非常驚人,獨角的硬度也比尋常角海豹高出太多。它甚至能夠把天敵矛齒魚放上它的餐桌!」扎克是真心為阿尤感到驕傲,「雖然那只矛齒魚才剛出生不久……也是了不起的成就!」
扎克合上筆記本,突然有點兒感慨:「但它也付出了代價吧?我從沒發現它與它的同族接觸過。這麼奇怪的變化,肯定是不能被族群容忍的吧,說不定這個可憐的大家伙就是被族群無情地驅逐了,才被管家撿到的。」
角海豹一直是一種非常聰明的生物。變異的阿尤顯然已經有了跟人類進行初步溝通的智慧。它聽到扎克這麼說,也不再對著女劍士咯咯了,它有些委屈的吭哧了一下,碩大的腦袋耷拉在了窗框上。
「……不是這樣的。」瑟羅非突然出聲,她看著阿尤的大眼睛,非常堅定地說:「扎克說得不對。你沒有見過你的族群,但他們都非常喜歡你……尤其是你的母親,她……很愛你,非常愛你,她一直期盼著你的出生——」
想到那片煉獄一樣的海灘,瑟羅非的聲音有些發緊,但她努力把話頭接了下去:「你的母親和你的族人,唔,因為一些特殊的緣故,迫不得已,沒法兒陪著你長大……所以我來了呀。」
角海豹抬起頭,軟軟地唷了一聲。
「你真是她的驕傲。」她的聲音變輕了,卻越來越堅定,「你比她想象中最好的樣子還要好。你所有的族人都以你為傲,真的。」
角海豹定定地看了瑟羅非一會兒,愉快地發出一聲長鳴,接著又急促地咯咯叫了起來,它顯然在歡快地甩動它的尾巴——細小的海水被不斷地拍打在瑟羅非和扎克的身上。
瑟羅非對它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她慢慢抬手,給了角海豹一個姿勢有些牽強的擁抱。
……
事後,扎克對瑟羅非讚歎不已:「天啊,請一定要考慮一下馴獸師的工作,好嗎?瞎子都能看出來,阿尤簡直對你依賴得不行!」
瑟羅非笑著背上巨劍:「我以後可以經常來找它玩兒麼?」
「當然!哦我一會兒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阿尤,它會開心得睡不著覺的!」扎克笑彎了眼,隨即好奇地問道:「說實話,剛才你抱住它的時候在想些什麼?我當時在一邊看著,也不知道怎麼了總覺得有些想哭。」
「呃。」女劍士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搓了搓鼻尖,「確實沒什麼,我只是覺得……今天的海水看起來特別漂亮。」
兩年以來,她偶爾也會為那塊鬼使神差給出的黃晶感到懊惱、遺憾。她甚至會因為那塊黃晶對瑪格麗塔感到愧疚——如果當時她帶回了那塊黃晶,拿到了劍士執照……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是個混蛋兒,那時候她一念之差,沒法兒拒絕一個將死的母親最後的請求,卻也同時背棄了自己的母親瑪格麗塔,荒誕地選擇了一隻皺巴巴的角海豹。
或許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非黑即白的對錯。
兩年前,她指尖的味道成了那個幸運的小家伙生命中的第一道曙光。
兩年後,強壯的角海豹把她從矛齒魚的胃袋裡撈了出來。
……真好。
每一次伸手,這世界上都真的有某一個部分在變得比之前更棒。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