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一覺睡到天亮,瑟羅非一睜開眼就看見蠍子盤腿坐在地上,她面前擺放了十來張張開的空白羊皮紙,每一份羊皮紙上都堆著稀奇古怪的藥材。

不愧是大姐大,盤腿也能盤出女王的氣場!

「早安。」瑟羅非主動開口說。

「醒了?」蠍子把一只看著像是風乾的蜥蜴腿之類的東西放到一張羊皮紙上,跟瑟羅非抱怨起來:「見鬼的長老院,見鬼的矛齒魚,之前熬制的藥劑熄火時間太長,基本全都不能用了,之前幾天我們都白忙活。」

瑟羅非正准備安慰兩句,就聽蠍子接著說:「你手上有傷,之前那批藥劑就不用你處理了。你去甲板上隨便抓幾個家伙上來讓他們把鍋搬走,還是老規矩,由他們自個兒分配拿去給兵器淬毒吧。」

瑟羅非:「……=口=」不等等你熬制的到底是什麼玩意兒果然是有毒的嗎!

她潦草地洗漱了一下,一臉恍惚地下去了。等到她把壯丁們帶來,蠍子利索地分派了任務,在壯丁們崇拜的目光中又犀利又妖嬈地踩著高跟靴子走了。

女劍士頂著睡岔的一頭亂毛,跟在旁邊就像一只灰撲撲的鷓鴣。

女王大人溜著鷓鴣一路左轉右轉,最後打開了一扇刻著南十字的雙開木門。

正對門口的牆上並排掛著幾張巨大的海圖,看起來都有一些年份了。

海圖下方的長桌上擺著一個碩大的琉璃果盤,喬雙手並用吃得有滋有味,希歐坐在喬的對面,臉色隨著越來越不對稱的果盤一點點黑下去。

黑髮的船長沉默地坐在主位,自顧自地把玩著他那把相當漂亮的銀黑色火槍,對兩個姑娘的加入似乎一無所覺——

他垂著眼皮裝作不經意地瞥了一眼某兩只裹滿繃帶的手,嘴角輕微一個下沉,手裡的動作不自覺就重了兩分。

「刺啦。」

槍托在桌面上劃擦,硬生生憋住了希歐即將出口的關於對稱美的捍衛之言。一時間,四雙眼睛齊刷刷朝主位看去。

「……」黑髮男人沉默地與眾人對視一圈兒,卡噠一下扯開了保險栓。

「……」眾人不約而同、非常敏捷地轉開了視線。

又有六七個海盜陸陸續續走了進來,其中就有梅麗的老相識、統領護衛艦的三刀,以及修理工的頭兒,大錘。期間,希歐只開口給瑟羅非介紹了一個人:「這是尖牙小隊的隊長,漢克斯。」

被指明的卷毛大漢朝瑟羅非開朗一笑。他就穿了一件背心,黑色的布料在他結實的胸肌上繃得緊緊的,

「這是瑟羅非——」

「我知道,嘿,」漢克斯笑得露出白生生的兩排牙,「搬鍋的,砍弩的,拆炮的。我喜歡你!」

其他海盜聽到這出對話,也開始打量瑟羅非。有的和漢克斯一樣對瑟羅非咧嘴一笑,比了個拇指,有的則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

沒人不希望自己是個受歡迎的家伙,尤其是瑟羅非這樣,靠著希歐媽媽的裙帶走上南十字的,更需要在短時間內獲得「原住民」們的肯定。

在大海裡翻滾了五年多的女劍士帶著身為女性特有敏銳心思,可以說把海盜之間相處的學問摸了個七七八八。

之前的一場惡戰裡她會願意冒險跳去敵人的甲板,也有一部分出於表忠心、博好感的考慮——如果只是因為和南十字號生死捆綁,她大可以選擇其他更低調的方式奮勇殺敵。

她又一次賭到了個不錯的結局:她活了下來,並且獲得了部分原住民的認同。

她回了漢克斯一個露牙笑,正要趁熱打鐵說些什麼刷刷好感,裹在披風裡的男人又說話了。

「漢克斯,你去把赤銅帶過來。」

「誒誒誒?!」提到暴躁的妖精,這個渾身堆滿了塊狀肌的漢子直接急紅了臉,他飛快地搖著頭:「不不不頭兒,別這麼對我,你知道我不適合這個活兒……希歐大副跟赤銅的關系要好得多,還有盧克,鯊頭,文森特——」

「你,去把赤銅帶過來。」

漢克斯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帝企鵝,愣了好一會兒,才垂著肩膀,非常沮喪地走出門去。

他出門的時候又有兩個海盜走了進來。尼古拉斯啪地一下把火槍放在桌上,說:「開始清點戰況。」

瑟羅非默默觀察著,心裡大驚。

目前為止,她對南十字號的了解顯然遠遠不夠,但她明白「尖牙小隊」是南十字本艦上由戰力最強的海盜們編成的戰隊,他們在每一場攻防上承擔著最重的責任(如果不算尼古拉斯的話),同時他們也享有最好的資源。

還有一點——尖牙小隊和希歐關系密切。

現在尖牙小隊的隊長被支出去了!看上去像是船長大人的徇私報復!雖然不明白是徇的什麼私!

而船長立即下令開會……

尼古拉斯在針對漢克斯?他們有積怨?可漢克斯剛才的表情還挺坦然的。或者事實沒那麼簡單,尼古拉斯針對的是站在漢克斯背後的希歐?

可這麼一段時間接觸下來,希歐對船長完全表現了該有的尊敬,而希歐手上的權力似乎也能夠證明尼古拉斯的信賴……

瑟羅非的腦子飛快轉動著,要知道,身為一個沒有執照的姑娘,弄清楚船上幾大巨頭的關系是必要的,這很可能在將來救她一命。

她一邊仔細觀察著海盜們的神態舉止,一邊聽著他們的匯報。

長老院這一場算計把南十字號害得不輕。當然,比起那些直接被矛齒魚撞沉的小船,南十字號挺過了圍攻、也讓那幾個以多欺少的船隊減員不少;但這一次的損失對於剛剛經歷了內亂、戰力已經萎縮三分之一的南十字號來說,還是有些過於沉重了。

從進門開始,三刀的臉色就一直很不好看。

「那群婊子養的。」三刀狠狠錘了一下桌面,他臉上的疤猙獰地扭曲了一下:「我那兒的能扛刀的只剩下三十來個,其中還有八個斷了手腳,鬼知道還能不能治。」

「三刀,我記得你船上還有不少說要加入南十字的新人。」希歐刷刷記錄的筆尖停了停,他瞇眼看向三刀,身上莫名有股精英商人的氣勢:「是時候把他們放出來了,我們需要這些家伙來應對突發狀況。」

三刀有些不自然地移開了眼,但很快,他又毫不退讓地對上了希歐審視的目光:「他們都餵魚去了。」

瑟羅非手心一緊。她看到蠍子猛地站了起來,臉上全是不可置信。

在說出了結果之後,三刀反而變得理直氣壯起來:「我知道,拜托,我知道,這事兒不怎麼……呃,『善良』?」他甚至露出了嘲諷的口氣,「但希歐,你要知道這些人沒有經過訓練,來歷也不十分可靠,他們待在船上除了浪費糧食之外沒有任何作用!」

「而我們,我們正面臨著隨時手拉手去見鬼的危機!如果他們不去填矛齒魚的胃袋,我們就得去!」

「別說的好像你非得做個二挑一的選擇似的!」蠍子尖銳地反駁,「不是他們,不是我們,還可以是外面那些家伙!」

「那種狀況下,好心的治療師小姐,不要告訴我你當真認為把那些來歷不明的家伙放在甲板上、給他們武器會是個好主意!」三刀寸步不讓,「之前的事兒你忘了嗎,差一點擊沉南十字的正是那些鬼祟的奸|細!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轍!」

蠍子急促地呼吸著,飽滿的胸脯劇烈起伏,顯然是氣得不行,卻又找不出反駁的話。

瑟羅非也找不出。她攢緊的拳頭慢慢鬆開,垂下眼,有些意興闌珊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在座的其他海盜顯然是站在三刀那一邊的——他們中的幾個在一開始露出了訝異的表情,甚至有那麼兩個皺了眉頭,但在三刀說出這麼一番話之後,他們卻紛紛露出贊同的神色。

這就是海盜。

世界被他們手中的長刀血淋淋地分成兩塊,有利的,和無利的,其他諸如道義、情感、品德等都沒法兒左右他們的判斷。

希歐倒是從頭到尾沒變過臉,他點點頭,一把拉住蠍子的胳膊:「坐。」

三刀也要順勢坐下。

希歐筆頭不停,就跟腦門兒上長了眼睛似的:「沒讓你坐。你去牆角那兒站一會兒。」

……這種懲罰小孩兒的方式對海盜們來說簡直是赤裸裸的侮辱!尤其對掌控一艘護衛艦的二副來說!

三刀臉色鐵青。其他海盜開始嘗試給三刀開脫:「大副,其實三刀他——」

「他做的沒錯兒,挺漂亮。甚至……讓我猜猜,三刀行事一貫縝密,他絕不會蠢得把人直接從甲板上推下去,他大概是喊了幾個心腹,把那些倒霉的家伙用鐵鏈串了一串兒,帶去船底……又隱秘又貼心,是不是?」希歐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臉色突然一放:「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些倒霉蛋死了,你的心腹死了嗎?心腹的家人朋友都死了嗎?將來每一個勸心腹喝酒的人死了嗎?」

「這一樁事兒即便放在甲板上,也真是足夠卑劣了,伙計們。今天我們把話都鎖死在這扇門裡……只希望你們別忘了選擇南十字的初衷。」

其余海盜都面露尷尬,不再開口。三刀轉身朝牆角走去——這回他倒是顯得甘願多了。

海盜們接著討論了一會兒。

南十字號被這麼接連一折騰,實在傷得有些狠。好在他們只是減員減得厲害,並不缺乏物資(此消彼長之下反而在物資分配上還寬裕了不少),加上長老院的動向實在讓人不得不警惕,大多數人都認為現在還不是靠岸的好時機,他們可以一路往西北方向航行,那裡有一大片散落的群島。

若說鳥鑽石鎮是海盜們的大本營,那些群島就是海盜們的中轉站,許多搭載著船工、妓女、和情報販子的船只在那裡游蕩,向海盜們兜售著各種服務以換取寶藏。

在確定了一系列船體維修、傷員安置的計劃後,希歐在宣布散會之前把瑟羅非往前一推:「他們以後編入尖牙小隊。」

眾海盜明顯愣了一下,順著吧唧吧唧的咀嚼聲找到了那個多出來的「們」。

尖牙小隊不歸他們管,能管的那個正在鍋爐房裡大戰老妖精,所以大家都沒什麼異議。

「都散了吧。三刀你也別站牆角了。」

「慢著。」

「……頭兒?」

尼古拉斯說:「他們兩個不能編入尖牙。」

「?」希歐對船長的反應顯然有些驚訝,「我知道他們現在的實力恐怕還不夠——」

「這不是問題。」尼古拉斯垂下眼,讓精致的火槍在他手裡一圈一圈地轉著,槍身反射的光線讓人愈發看不清他的表情,「你信任他們,而我不。」

三刀聞言忍不住露出喜色——在他看來,頭兒這是在表態站在了自己這邊!

希歐倒是沒什麼不愉快的表現,他稍微愣了一下,回頭古怪地看了瑟羅非一眼。

船長接著說:「他們是你的舊識(希歐:「不我根本不認識那個邋裡邋遢的紅毛——」),但他們出現的時間實在有些巧合。既然你看好他們,那我親自帶過他們的觀察期。」

「哦,好,沒問題。」希歐又看了瑟羅非一眼,指關節無意識地叩擊著桌板,「當然沒問題。頭兒你要是忙不過來,可以讓漢克斯或者三刀帶著喬——」

希歐說到一半,自個兒停了下來,又掃了幾個當事人一眼,語速緩慢地改變了主意:「不,我想,你肯定騰得出時間,是不是?現在戰力的缺口可是大得不行,那就拜托你了,頭兒?」

「……」船長捏緊了槍托又松開,「嗯。」

從頭到尾除了吃吃吃沒有任何建樹的紅毛喲呵一聲,硬是拉過女劍士的手跟她擊了下掌。

「……」船長大人調整了一下狀態,接著說:「三刀去放一天的風箏吧。」

放風箏是海盜間相當傳統的一種刑罰。犯了錯的海盜被最粗糙的麻繩綁得嚴嚴實實的,先被扔到海裡讓船拖一陣子,接著讓他全身裹上刺木屑,把他懸掛在主桅桿下。

在經過鹽分的浸泡之後,刺木屑能夠很輕易地刺穿人的皮膚,用它粗糙的表皮牢牢地勾住皮肉,自帶的微量毒素讓人渾身癢痛難忍。

瑟羅非嘗過這一招。那時候她實際上只被吊了一會兒就讓喬給救下來了,但那種滋味……嘖。

又折騰又丟人。

三刀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說什麼,右拳緊握在心臟處擊打兩下給尼古拉斯行了個禮,就轉身出去領罰了。

眾海盜:頭兒的心思果然很難猜/頭兒果然深不可測深諳制衡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