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羅非先是被掛在船體外頭要死要活地晃了一陣,接著又接連失血,這會兒再被海水沒頭沒腦地一泡,整個人都有些渾渾噩噩起來。
海水中的鹽分滲入她掌心的創口,引發一陣難忍的癢痛,倒是幫助她清醒了下頭腦。
混沌的海水裡什麼都看不清。不遠處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和矛齒魚打成一團,它們掀起的水波傳遞著不容小覷的力道一波一波地打在她身上,簡直難受得不行。
她借著海水的浮力,努力伸著破了一個大洞的左手一點一點往上撲騰。
突然,她的左手被猛地抓住——
「嗷——!咕嘟咕咕咕……咳!咳咳!」
濕淋淋的瑟羅非被整個兒提出了海面。
黑髮的船長穩穩當當地站在這艘即將沉沒的船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的女劍士。
……單單是看著也就算了,他還……捏了捏她的手。
還沒咳出個所以然來的女劍士直接被捏得跪下了。整張臉痛成了一團。
尼古拉斯後知後覺地看清楚了自己捏著的是怎樣一團血糊糊的東西(?),他似乎受到了不小的驚嚇,臉色一肅猛地甩了下手!
瑟羅非又嗷了一聲,簡直要一口血噴他臉上。這麼凶殘一定是矛齒魚派來的臥底!
尼古拉斯扯了扯斗篷,臉上看不出喜怒,線條漂亮的下巴卻繃得緊緊的。他的目光在周圍游離了一圈兒才又飄回瑟羅非身上,恰好撞上她暗含冤帶恨瞟來的一眼。
尼古拉斯:「……」
瑟羅非:「……」船長看起來非常凶!
尼古拉斯:「看什麼?……蠢死了!」
瑟羅非:「……」船長非常凶!
那隻和矛齒魚打起來的未知海怪似乎有意識地把戰場引到了遠處。
瑟羅非手腳都在不自覺地痙攣著,卻咬著牙,趁著晃動稍微平息,努力站了起來。她一邊戒備著周遭的幸存者們——除了她和尼古拉斯,還有三個海盜也站在這艘半沉沒的船殼上。他們看著也都非常狼狽,並沒有什麼攻擊意識,大概是因為認出了尼古拉斯的緣故。
女劍士一邊調整著呼吸,一邊謹慎而堅持地活動著右手腕。她嗓子裡埋了一堆問題:南十字號那邊戰況怎麼樣了?喬和希歐還好麼?有幾條矛齒魚吃飽了?尼古拉斯為什麼會過來?他是怎麼過來的?那邊是什麼東西在和矛齒魚戰鬥?
現在不是問問題的好時機。眼前這家伙……恐怕也不是什麼合適的答疑人。
謝天謝地,神祗垂憐了她的好奇心——不遠處,一頭紅毛的青年正劃著小船飛快朝這裡而來。
手腳都在,肚子也還好好地合著,劃槳的姿勢顯得十分敏捷有力。
瑟羅非微微放下心。
「瞧瞧你自己,羅爾寶貝兒,你可真狼狽。」喬站在小船上,顯然不想再給這艘沉沒了一半的可憐船只再添上什麼壓力,「快歌頌我們偉大的友誼吧?天知道我究竟說了多少好話才拿到這艘動力最好、刻滿魔紋的船。」
說著,他炫耀地拍了拍安置在船尾的一只長型鍋爐。
……既然這船自個兒會動,你剛才劃船劃到飛起的樣子又是怎麼回事!
喬一點兒也沒覺得有哪兒不對,他用船槳拍了拍水面,催促道:「快上來。呃,頭兒你……要不騎著什麼來還騎著什麼回去?」
話音剛落,不遠處的海面突然爆發出兩聲憤怒的獸吼。其中一個聽上去像是大型鯨類的氣音,嘹亮悠長,另一聲就難聽得多了。
瑟羅非猝不及防,只覺得耳膜被重重撞了一下,剛剛壓下去的嘔吐感又翻了上來。
外圍船只上的海盜騷亂起來。
「公爵號!是公爵號!」
「那是公爵號!他們怎麼會在這裡?又是長老院的陰謀嗎!」
「快,快都別打了,公爵號來了,他們肯定有辦法!」
女劍士站在距離海面一人高的地方,非常艱難地透過起碼兩層船隻的空隙張望著,果然看到了一艘通體白色的巨大船只正在飛速接近。
……這玩意兒洗起來得要命吧?
沉默的黑髮男人突然伸手過來,根本不給人反應時間,雙手叉起她的腰一拔,再往小船上一放——就跟收割蘿蔔似的。
他自己也隨即跳到了船上,指揮道:「去公爵號那兒。」
喬看起來有些不樂意,他試圖說服尼古拉斯:「要我說,頭兒,那裡危險,誰知道公爵號是不是來攪局的——」
尼古拉斯抬起長腿,一腳踹在鍋爐的手柄上。小船飛快地衝了出去。
喬:「……哎呦。」
瑟羅非:「……」
瑟羅非:「你們誰懂轉向啊啊啊快轉轉轉要撞上別人了了了了了!」
然而,三人還沒出發多久,公爵號那邊就傳來被放大了好多倍的聲音:「尼古拉斯你在嗎?我假設你還沒有變成魚食……我網住了你的小寵物,它好像吃撐了,你快過來把它領回去。」
聽起來語調有些刻板,但沒什麼你死我活的敵意。
瑟羅非安慰地拍了拍紅毛友人的肩膀——他從剛才開始就顯得有點兒焦躁,他一直扒拉著自己的頭發,讓它們在額頭上糊得一團糟。
小船繞過大船,在雪白色的公爵號前方停了下來。
海面上有一坨被漁網網住的東西。它時不時撲騰轉動一下,在海面上起起伏伏,一會兒是天灰色,一會兒是矛齒魚的皮膚那種不新鮮的豬肉色。
一個穿著黑底金絲燕尾服的小男孩兒坐在船首炮的炮筒上,大概十一二歲的樣子,晃著兩只被高筒白襪包裹的小細腿兒,尖頭小皮靴上的金屬搭扣啪嗒啪嗒響。
他低下頭刷刷寫了些什麼,然後把木板翻起來給他身後的海盜看。
那海盜看著木板,一板一眼地對尼古拉斯說:「怎麼回事?你的南十字號就只剩這麼一條小木板了?」
瑟羅非要很用力地咬牙才能不把下巴掉下去。這小男孩兒?!是公爵號的船長?!
小男孩兒似乎不太在意尼古拉斯是否回答,等那海盜念完了,他就收回木板,又刷刷刷開始寫:「老遠就聞到一股血腥味兒,動靜大得連海水都攪混了。我讓人丟了一張網下去,才看清楚是你家的小可愛在吃矛齒魚,它的食譜倒是進化得挺出人意料……到底發生了什麼?」
臨近的一艘船隻上有個心急的海盜大聲回道:「珀努斯船長!我們被長老院算計了!軍隊的船只把我們趕來這片海域,撞上矛齒魚群的覓食期,嚇走了角海豹,要拿我們餵魚!」
一段話說得顛三倒四、沒頭沒尾的,但公爵號的船長顯然聽懂了。
他飛快地寫著:「哦,你們別緊張,公爵號和長老院沒有一個魚鰾的關系。我們剛結束一場迷人的冒險,只是恰好經由這裡回程。」
他又問:「那現在打完了沒有?扔下去的人夠不夠多?」
「打,打完了。」之前接話的海盜顯然有些緊張,他指了指那一團漁網:「最後一隻應該,應該在那兒。」
「很好,那就快散了吧。」珀努斯船長打了個哈欠,「你們這樣擠擠挨挨湊在一塊兒我看著很不舒服。我有密集恐懼症。」
眾海盜:「……」
珀努斯船長顯然沒有長時間敘舊的打算。他吩咐公爵號的海盜們將那張神奇的、可以同時困住兩只海獸的黑色漁網收了回來,開啟能源柱准備走人。
臨走之前,他的眼神兒在瑟羅非和喬身上轉了幾轉,接著對尼古拉斯別有深意地一笑:「今天遇上了不少熟人,我很高興。期待下次會面。」
那些或完好,或殘破的船只陸陸續續離開了。有些外圍的小船根本沒抵過矛齒魚的沖撞,早就變成了一堆破破爛爛的木板。
落了水卻有幸逃過矛齒魚牙縫的海盜們漂浮在海面上大聲向其他船隊表著忠心,他們當中有些被新船隊接納了,更多的則無人理會,很快被聞腥而來的其他食肉魚類拖入深海。
尼古拉斯開著小船,精准地避開了各大船隻起航時激起的水紋,慢慢朝南十字號靠近。
瑟羅非不時往回看。她感覺得到後頭有一個龐然大物在海面下默默跟隨,這讓她有些不安,雖然她知道那玩意兒十有八九是船長養的「小寵物」。
船長沉默地盯著女劍士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突然拿起船槳——是的就是紅毛用來裝模作樣的那支——直接往海裡一丟。
「出來,阿尤。」
嘩啦啦的破水聲幾乎同時響起,女劍士回頭才回到一半,就感覺自個兒的肩膀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濕漉漉的。
她踉蹌了一步穩住身形,終於把扭了一半的頭扭完——
一只圓乎乎的、天灰色的、碩大的……海豹的腦袋。
好吧,是角海豹的腦袋。她看向那只齒狀螺紋,長度接近她身高的漂亮獨角。
角海豹對她眨了眨眼睛。
瑟羅非下意識地回了兩個眨眼。
角海豹大力嗅了嗅,隨即發出清亮的唷唷叫聲,一下一下地把腦袋往瑟羅非這裡湊。
「它剛剛吃掉了一只幼年矛齒魚。這對它來說恐怕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它想要你誇它。」剛才反常地沉默了一路的喬重新煥發生機,他自發地解說起來。
女劍士恍然點頭,特別真誠地在那尖銳的、還沾著斑斑血跡的獨角上摸了一把:「你真可愛。」
喬:「不我覺得你誇獎的方向不太對……」
可是角海豹高興極了!它眉開眼笑,使自己和小船保持一樣的速度,始終正對著女劍士,不斷發出唷唷的叫聲。
……然後它就匡的一下撞上了南十字號。
瑟羅非愧疚地看著委屈得不得了的大家伙:「真的很抱歉,我,我沒來得及說……」
黑發的船長率先攀上軟梯,高高在上地俯視著角海豹:「我注意到你把船槳弄丟了。那是很重要的東西,你弄丟了它,就要負責把它找回來。在那之前不准上船。」
瑟羅非:他亂說!那艘船是自動的!船槳根本沒用!
角海豹:他亂說!船槳是他自己丟下去的!為了砸我!
船槳:……怪我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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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再一次踩上南十字厚實的甲板,瑟羅非才徹底鬆一口氣。
這是一場匪夷所思又極度凶險的戰役,而她,好運的又一次活了下來。
大人物們還有的忙,他們要確認戰況,清點死亡名單,安排傷員,修復損壞的船體。而瑟羅非只是一個還在觀察期的小人物——雖然她覺得周圍的海盜看她的眼神兒有些異樣——在被希歐壓著去蠍子那兒處理了傷口後,她就被趕去休息了。
「……之後有的是你期待的審問流程,拆加農炮的女孩兒。」蠍子完全拿出了治療師的派頭,「現在你需要的只有一場睡眠,明白了嗎,傷員?」
於是瑟羅非帶著兩手的繃帶回去洗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她聽到窗口有隱約的聲響,她在軟塌塌的枕頭裡掙扎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搖搖晃晃地把自個兒從被窩裡撕了下來。
她以為是蠍子回來了。可她赤著腳傻站了一會兒,屋子裡卻不見第二個人影。
她一臉狐疑地朝窗口走去。
樣式簡單的木窗閉合得好好的,看著和之前沒有兩樣兒。
她伸出被繃帶纏得結結實實的手,相當笨拙地把栓扣撥開。
「……」
一只狹長的子彈被活生生地……摁進了木質的窗框裡。
一個輕飄飄的小袋子系在子彈上。
她把小袋子勾了起來,拆開系帶——
裡頭有一只四四方方的小紙包。紙包上頭還有一行字:「對不起。藥粉。比蠍子給的好。」
字體狹長,完全沒有時下流行的花體字的勾勾圈圈,每一筆的盡頭都尖銳得不行。
……
船長大人你這樣拆員工的台真的好嗎。
……還私藏小金庫!
瑟羅非挑眉。她心情很好地關了窗,捏著小紙包往自個兒的窩裡走去,准備接著睡那沒完的一覺。
沒走兩步,窗邊又有悉悉索索的聲響。
她一個箭步回到窗邊,直接用手肘把虛掩的窗戶捅開——沒有任何可疑的人影,但窗框上又多了一顆翹著屁股的子彈。
瑟羅非勾回第二只袋子,裡頭躺著一個紙卷兒。
紙卷兒上寫了一句話:「外用。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