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幾乎要奉獻出整個白天的時間來進行訓練這件事兒,瑟羅非倒是沒什麼意見——之前五年她就是這麼過的。
喬的反應大得多,他看見安排表的時候就做出了一個非常有貴婦氣質的、捧心暈厥的表情,還趴在女劍士的肩膀上嚶嚶假哭了好一陣。
不管怎樣,海盜船上船長老大規矩老二,喬還是哈欠連天地出現在了訓練場入口,等待瑟羅非來同他匯合。
南十字號的訓練場在甲板下方。
兩人把各自的訓練表交給門口一個睡眼惺忪的海盜,那海盜手執提燈,瞇著眼看了好一會兒,才摸索著打開吱呀作響的抽屜,遞出兩個木魚骨雕刻的牌子。
「上面寫著房號。」那海盜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哽咽著說,「牆上有路標,順著路標走。」
訓練場面積可觀。眾多大小、形狀都不太一樣的單間被狹窄而昏暗的走廊歪歪扭扭地連在一塊兒,門與門之間的廊壁上釘著從深海魚身上取下的熒光囊,閃爍的微弱光源非常能夠催動睡意。
在喬打了第十個哈欠的時候,他們終於找到了213號房間。
房間門沒有上鎖。
在他們推開門的瞬間,齒輪的卡噠轉動聲同時響起,隨即是一陣蒸汽穿過管道的轟鳴——大約十來盞壁燈同時竄起橙紅色的火苗,將空無一人的訓練房徹底照亮!
喬吹了聲口哨,饒有興致地上前敲了敲緊鄰壁燈的牆壁:「哈,後面肯定連接著鋼管。我現在稍微有些尊敬鍋爐房裡那個成天氣呼呼的老妖精了,想想,他一個人看顧著整艘船的鍋爐,他是怎麼做到的?」
瑟羅非也發出贊歎聲:「這艘船真迷人,是不是?」
目前看來,213號訓練房就是個空蕩蕩的、寬敞的房間,沒有任何其他器械。腳下的木板明顯經過加厚,房間雖然不可避免地泛著一股海水味兒,卻出乎意料的乾燥——這估計也是鍋爐房的功勞。
「不知道誰是我們的『老魚』?」喬說,「我不希望是昨天剛從我手裡輸了錢的那個。」
海盜們大多是青壯年,至少看起來得像個青壯年。出現在海盜船上的褶子臉一般只有三種身份,領航員,廚子,和『老魚』。
比較成規模的海盜船一般都有幾條老魚,也就是訓練新人的教官。
老魚們不老的時候也是海盜,還通常是相當厲害的海盜,經歷無數凶殘的戰役,與無數離奇的海怪搏鬥過。
大多數海盜在年紀大了之後都會選擇返回陸地,靠著之前的積蓄和家人一起過回安穩的日子,但也有極少數人對這片碧藍色的海洋真的有了感情,家中也沒什麼值得掛念的親友,他們就自願留在了甲板上,指點指點懵懂急躁的新人們。
老魚在船上是很受尊敬的。船隊只要有足夠的財力,也都很樂意供養老魚。
瑟羅非就從沒有見過老魚。她以前待著的船隊都遠遠沒到能供養老魚的水準。所以她也十分好奇。
正在這時,走廊上傳來了規律的腳步聲。
兩人齊刷刷地把腦袋扭向門口。
腳步聲漸漸近了。
來了,來了!來——呃?
……長靴,長腿,別在大腿外側的槍套。
「喲。」喬看起來也有些意外,不過他很快擺出了個大大的笑臉:「日安呀頭兒!」
尼古拉斯的臉色十分黑,他瞧著像是什麼部位疼得厲害,看著紅毛的眼神兒就像看到了一隻黏唧唧的海怪。
瑟羅非也想跟著問個好。可沒等她抬起手來,船長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瑟羅非:「……」
喬:「咦他這是怎麼了?是不是便秘了?一大早的便秘確實挺難受,我也有一陣子被這種不上不下的感覺折磨得不輕。也不知道頭兒的便秘嚴不嚴重,聽說極致的便秘會讓人一直放——」
「砰!」
喬的話音戛然而止。他僵了好一會兒,才苦著臉低頭去看那個緊挨著他的靴邊的彈孔:「沒人告訴我這房間居然有兩個門。這不公平。」
是的,尼古拉斯迅速地去而復返。他吹了吹口哨,從門上直起身——一道瑟羅非和喬都沒發現的、幾乎和牆壁融為一體的暗門。
他還帶回了一個人。那人看起來很老了,頭髮雖然還挺茂盛,卻都已經褪成了暗淡的銀白色。
他的脊背有些佝僂,但還看得出年輕時高大的骨架,無袖馬甲鬆鬆地吊在他的肩膀上,露出上臂完全垮塌成一團、壓根看不出是什麼形狀的刺青。
他的鬍子也是白色的,整整齊齊地編成了一個長過腰的辮子,顯然被主人悉心照料過了。
尼古拉斯介紹說:「這是黑鬍子。」
瑟羅非&喬:「……」
黑鬍子捋了捋他的白鬍子,笑得很和氣:「很有活力的年輕人,很好很好。」
尼古拉斯接著說:「他是——」
「我是你們的老魚。」黑鬍子笑瞇瞇地接過話頭,他顯然是個行動派,這就要准備進入正題了:「我對你們都有挺有印象,紅毛是扔小飛刀的,小姑娘是用大劍的。這樣,你們退後,再退,退……好了,就站這兒。你們先打一場。」
尼古拉斯似乎是想說點兒什麼,但他看著已經開始試探著進攻的兩人,還是扯了扯披風,往後退了幾步,站在黑鬍子的後面沉默地觀察著。
黑鬍子是南十字號上最資深的老魚,希歐當初把他請來可是費了好多口舌。事實證明,他也確實當得起那些加在他身上的名頭。
其實在這種沒有任何障礙物的房間裡戰鬥,對喬是很不利的。他無法躲藏,或者利用障礙物與瑟羅非保持距離;甚至因為沒辦法就地取材,他的武器也有限得可憐,總共二三十個小東西扔完了就沒了,他只能考慮見縫插針地從地上回收武器接著扔。
在海上一路打打打殺殺殺過來的人臨場反應都不會差,瑟羅非很快開始有意識地砍碎那些小飛刀,甚至借由地上散落的武器來揣測喬的行動路線。
兩人的距離在飛快地拉近。一旦被瑟羅非近身,喬必敗無疑。
喬已經被逼得沒有餘地了,他必須拾回距離他三步遠的那枚飛鏢,盡最後努力對瑟羅非造成干擾,以求拉遠距離再做打算。
瑟羅非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她右手瞬間加力,重劍強勢的帶起氣流呼嘯砸下,生生將喬伸向飛鏢的手截在了半路!同時,她緊握劍柄的手指微動接著一個輕拍,細小的機關聲中一只短匕被穩穩震出,她左手一個篤定的抓握就要將匕首橫上喬的脖子!
結束了!
「!!!」
瑟羅非的瞳孔驀然緊縮,她在千鈞一發之際後撤,在咬牙忍受著腰腿部肌肉扭轉的劇痛時,無限後怕地看著一枚尖銳的石子兒幾乎是貼著她的鼻梁狠戾地掃過!
就這麼一去一回,喬又機敏地將距離拉開了。
瑟羅非拔起嵌入木板的大劍,有些驚魂不定地望向場邊。
黑鬍子依舊笑瞇瞇的。他一手拎著一只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的破布口袋,另一只手上下拋著一枚尖銳的石子兒:「幹得不錯孩子們,繼續,繼續。」
瑟羅非有些明白了。她調整了下呼吸,微微活動下剛才牽扯到的腿部肌肉,再度向好友發起進攻。
接下來,因為有黑鬍子的場外支援,瑟羅非幾次與勝利失之交臂。
另一方面,散落在地上的尖銳石子兒越來越多,而且那石子兒也不知道是什麼來歷,看著灰撲撲的沒什麼特別,卻堅硬得不行,即便是大劍也很難一下斬碎,倒是讓喬無形中多了不少武器,慢慢占了上風。
但同樣的,在喬即將取勝的關頭,黑鬍子也會毫不客氣地對喬出手。他是真的一點兒情面都沒留,面對黑鬍子凌厲的攻勢,瑟羅非和喬必須選擇回防,一次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勝利的果實從自個兒指尖劃過——除非他們打算為了這場勝利拼掉一顆眼珠子或者一只腳趾什麼的。
終於,在兩人都有人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黑鬍子喊了停。
喬直接啪嘰一下躺在了地上。下一秒,他因為硌到了一枚石子兒嗷的一下跳了起來。他精神百倍地清空了周圍的石子兒,長歎一聲,又軟塌塌地躺了下去。
瑟羅非好歹要點兒面子。她不著痕跡地把重量全都壓在了大劍上,看著倒是站得挺胸收腹穩穩當當的。
黑鬍子給他們鼓起了掌:「很好很好。年輕人,你們照著這個勁兒努力下去,雖然不一定能活到我這個歲數,活過三刀那個歲數還是沒問題的!」
這話聽起來有點兒怪,可瑟羅非和喬都覺得很感動,很受到鼓舞。
……海盜這一行說起來都是淚。
發完了糖,黑鬍子笑瞇瞇地揮起了鞭子。
他先指著喬說:「你是個左撇子吧?你們這些左撇子總是特別聰明,你在投擲上非常有天賦,準頭沒得說,最主要的是你能在各種狀況下,甚至在身體失去重心的時候做出精準的投擲,這很難得。」
「但你對自己能力的認知似乎不太對。」黑鬍子嚴肅了起來,藏在鬆垮皮膚之下的眼神兒相當凌厲,「你的左手沒有你以為的那麼有力。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產生了這麼個愚蠢的錯覺——說實在的,就連一個菜鳥傭兵都不會有這麼荒誕的認知偏差。我注意到,你所有的偏差和落空都和你對自己左手力量的誤判有關,而你在犯了這麼多錯誤之後竟然沒有一點兒改進的意思,這簡直有些可笑了。」
「我相信你的近戰能力並沒有你今天表現出來的那麼糟。你很敏捷,只要給你一些隨便什麼的遮蔽物,你絕對有打迂回的實力。但還是遠遠不夠。畢竟在海上,甲板戰還是主流。你不能總是縮在瞭望台上扔東西,是不是?」
「左手力量和近戰基礎,暫時你先往這兩個方向練。我覺得你可以去弄兩把匕首試試。」
喬的臉上難得露出認真的表情,在聽完黑鬍子對他的安排後,他沒什麼異議,乾脆地點了點頭。
「至於你,小姑娘,」黑鬍子轉向瑟羅非,小小的眼睛裡閃爍著精明的光,「你最近在南十字上挺出名。說實話,你比我想象的還更厲害點兒……你光光憑借你的力氣就足夠被稱一聲奇跡了。」
「但這個奇跡有什麼用呢?」黑鬍子輕聲說,「粉紅色的珠貝也被稱為大海的奇跡,但它依舊是個只有名頭的廢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