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號原本准備扯帆走了——既然傭兵工會有人發布了個那樣的任務,那麼在島上升起篝火的人十有八九也是前來尋找海民線索的。
海民這茬事兒每隔十幾年就有人翻出來鬧騰一下,沒什麼稀奇。相比之下,長老院的新動態更值得琢磨琢磨。
結果,南十字號上又跑下一個海盜,說大姐大在船上用望遠鏡掃了掃島上的小山包,看見長著針型葉子、火紅果實的植物。
長成這樣的果實就兩種,一種能做藥,一種很好吃,大姐大發話要搜羅一些回去。
治療師開口要素材(食物),前方又沒什麼著急的行程,希歐很爽快地同意了。
聽說島上或許就有他們急需補充的水果,卡爾一行人想了想,也留了下來。由商人轉職海盜的希歐大副非常沒有分享精神,他聽聞卡爾的決定後,拿好紙筆造訪了卡爾他們搭建的帳篷,彬彬有禮地訛走了許多寶石和金幣。
兩方隊伍就這麼不遠不近地結伴往島嶼深處走去。
凡是叫做島的玩意兒都有一個通病,坐船上遠觀都覺得不大,真上去褻玩就讓你斷腿。
不算頭一天,這已經是瑟羅非在小島上露營的第二個晚上了。
這小島也確實有讓人流連的本錢,一行人在島上陸續發現了兩種野果,四五種野菜,還都挺成規模的——對於海船來說,水果和蔬菜從來都是重要的補給,怎麼也不嫌多。
這幾天天氣都很好。落日穿過稀薄的雲氣,把整個世界都鍍了一層暖金。
瑟羅非盤腿坐在地上,前方是劈啪作響的一堆篝火,上頭架了一只坑坑窪窪的黑鐵鍋,形狀花紋各異的貝類在鍋裡咕嘟翻騰,漸漸全都半開了口子,把湯底染成厚實的奶白色。
女劍士拿著長柄湯勺攪拌了幾下,順手撒進去一把海苔。
臨時駐地裡的人不多。大部分人抓緊天黑之前的最後一點兒時間採集蔬果,也有小部分不務正業的活潑海盜(比如她的紅毛友人)嚷嚷著嘴饞想吃四腳獸的肉,偷著最後一點兒光亮捕獵去了。
貴族那邊,半精靈伊莉莎自然被留了下來。她是個很典型的法師,體力雖然比那些嬌滴滴的貴族小姐們好了不少,但和海盜、侍衛們比起來實在不夠看。
她自己也很識趣,每次扎營她都主動搬運睡袋,升起篝火,准備大家的飯食,動作竟然相當熟練,讓瑟羅非對這些少爺小姐們改觀不少。
——在陸地上,他們說不定真的是個挺成熟的冒險小隊。只是陸地上的世界真的比海洋要有序太多,他們還沒真正領會,才會在海上栽跟頭、犯一些在海盜們看來十分低級的錯誤。
希歐也要求瑟羅非留下來,並且滔滔不絕地交代了一大堆生火做飯的注意事項,叮囑她「多向伊莉莎學習」總共十五次,滿滿的擔憂隨時可能穿破臉皮朝瑟羅非噴湧而出。
他這幅樣子惹得不明真相的侍衛紛紛遐想了起來:一個長腿大胸的年輕姑娘,混跡在一群以燒殺搶掠為生的海盜中,成天背著一把大劍唬人卻啥都不會,還能明顯得到了特殊照顧,這其中的恩恩怨怨糾纏瓜葛肯定非常生動,非常令人神往。
女劍士略委屈。
時光飛逝,人心易變,她已經不是五六歲那會兒煎魚排時會慷慨地順帶煎了自個兒右手的她了。
但希歐特地把她這個最強勞動力留在營地,肯定有他的目的,她想不通,照做就好。
說來,希歐沒有和貴族們介紹尼古拉斯的身份,其他海盜也默契地一句不提。
偉大的船長大人就這麼一語不發地跟在隊伍裡,專心扮演著一個長得特別好看的普通海盜。
不遠處另一口大鍋中飄起誘人之極的香味。瑟羅非用力吸了吸鼻子,敬畏地看了一眼被整齊放在地面上的二十多個調料瓶,不得不承認精靈在植物學(以及全部相關學科)上的天分。
這邊,伊莉莎被看得渾身不自在。
她實在不知道要用什麼態度對待這個又是仇人又是恩人的海盜姑娘,這幾天她快要尷尬出病來。
這下被對方用如此熱切的、充滿暗示意味的眼神盯著,伊莉莎堅持了沒幾秒,就和昨天一樣潰不成兵,灰溜溜地板著臉去給女劍士找碗拿勺盛湯。
沒想到她剛轉身,就聽見女劍士在後頭叫:「誒誒誒你有什麼不開心衝著我來呀,你這一腳真踢下去的話大家晚飯就沒得吃啦。」
半精靈轉過頭,剛好看見她的同伴賈斯汀正皮笑肉不笑地收回腿。
「我只是沒留心絆到了而已。我像是會做出那種事兒的人嗎?你對我的偏見還挺深的。」
瑟羅非:「哦,是吧,撒謊精。」
伊莉莎心裡一跳,放下勺子和碗就要上前調解。
賈斯汀抬手制止了她,轉頭對瑟羅非露出一個相當勉強而難看的笑:「看來我們之間真的有些誤會。我看你這裡也差不多忙完了,不如我們去旁邊走走?」
瑟羅非眨眨眼:「好啊。」
伊莉莎直覺這不會是什麼好事兒:「等等——」
「沒事兒,真有誤會了說開也好。」瑟羅非把柴火抽了大半出來,非常放鬆地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揮手讓伊莉莎回去:「……我這鍋湯也拜托你看一會兒啦。」
伊莉莎欲言又止,她仔細看了看瑟羅非的神情,確認女劍士沒有勉強,而此時賈斯汀的臉色也正常了許多……
她望著兩人一前一後離開的背影,不自覺咬起了指甲。
天色開始暗了……希望卡爾和希歐他們快些回來。
——————————
島上的植被很茂盛,很快兩人就走到了營地看不見的地方。
瑟羅非還在興致盎然地看著風景,賈斯汀的臉色已經絲毫不掩飾地沉了下來。
賈斯汀終於忍不住開口:「夠了,你真當我不敢對你怎麼樣?挑撥我們對你有什麼好處?你要是稍微有點兒腦子,就別再提那……那件事兒,你不會想知道真正惹怒我的後果的。」
他什麼意思?他在用武力威脅她?他想跟她打架?在這種沒人看見的鬼地方?
瑟羅非先是被對方的自信驚了一下——她雖然沒看過這家伙揮劍,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種把少得可憐的天賦全用在逃跑上的膽小鬼不會有什麼讓人眼前一亮的武力值。
接著她又釋然了:賈斯汀的確沒見過他出手。他大概也和那些侍衛一樣,把她當成了刷臉上船、出賣美色的姑娘。
一想到在別人眼裡自己還是有美色可以出賣,女劍士就有些小激動。
面對威脅,正義的女劍士堅強不屈!
「又要做又不想被人說,濕水母酒館裡最沒人氣的舞女都比你討人喜歡。」瑟羅非撇撇嘴,「你希望我別說,威脅我有什麼用?你倒是給我錢啊。」
……所以最後一句才是重點。
賈斯汀臉色數變,最後竟然答應了下來:「貪婪的海盜……你要多少?」
瑟羅非這下倒是真的有些好奇了:「你答應了?等等,你要真在乎你們之間的關系,那時候你怎麼就孬了呢?讓我猜猜,嘿,聽說你父親在穆西埃手下幹活兒?你是家族至上,交好卡爾來保住你父親的位子?還是……你對半精靈有意思,你想泡她?」
她說到一半,瞥見賈斯汀又驚又怒,猛地將手放在劍柄上的樣子,她自己也愣了:「……見鬼的魚鰾,難道兩種都是?!」
賈斯汀大口喘著氣,眼睛陰郁地盯著瑟羅非,眼角危險地抽搐著。他的情緒顯然已經被逼到了爆發的邊緣。
瑟羅非警惕地後退了兩步。
「手下,手下?蠢貨,你懂什麼,風向這種東西,一直就是說變就變的……」賈斯汀壓低聲音呢喃著,眼神漸漸透出一股狂熱,好像他已經看見了光明的未來,「不,不要緊,我不和你生氣。你這樣的挑釁在我看來只不過是可憐的鳴蟲在乞求更多的注意爬了……你這樣低賤的,沒有受過教化的平民,又怎麼會知道我的家族是多麼的榮耀,我的父親又是多麼睿智!你知道我父親是誰麼?你那無知的耳朵甚至沒有聽過我父親的名字吧!」
……所以這家伙自己嘀嘀咕咕在說些什麼?他是不是腦子有病?她周圍腦子有病的人怎麼這麼多,看來是時候抽空反省一下自己的為人處世了。女劍士心情沉重地想。
心情沉重歸沉重,對待狂躁的病人還是要有耐心,畢竟她也沒真想和人在這兒打起來——眼看著飯店就要到了,她要晚回去一步,好吃的都被死紅毛搶光啦。
於是女劍士自動忽略了那些不好聽的詞匯,誠懇道:「確實沒聽過。不過你別急,這並不證明你父親不夠優秀,事實上呢海盜們不太流行父親這種東西,別說你父親了,我父親的名字我都沒聽過。」
賈斯汀冷笑一聲:「你們這些骯髒的海盜都是婊子養的——」
瑟羅非聽到這話,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卡噠一聲斷掉了。
「別胡說,我可不是你養大的。」瑟羅非笑出了一口森森白牙,唰地反手抽出了背著的大劍:「再說了,要比手髒,海盜也比不過你們這些貴族老爺呀。」
女劍士手腕微動,沉重的巨劍在她手中靈巧地轉了個面,沉黑色的、壓迫感十足的銳利劍鋒直直對著對面那神色惶恐的貴族青年的頭顱。
「你過來,」她說,「我保證不打死你。」
只要不打死,打成什麼樣兒就無所謂了吧。
密林中,從頭到腳都和一個真真正正的海盜沒兩樣的女劍士一點兒不聽對方支支吾吾的威逼利誘,纖細卻有力的手臂高高揮起巨劍;在她的對面,貴族青年被迎面而來的殺意嚇得腿腳一軟,眼看就要為他的傲慢和對女性的慣性輕視付出慘重的代價——
「嗖——彭!」
重劍在半空中硬生生別了個角度,唰地一下貼著貴族的腿肚兒凶狠地插|進地裡。
瑟羅非皺眉望向空中——暗藍色的夜空中詭異地漂浮著醒目的亮紅色火花,那裡是……營地的方向!
「那是什麼?」
貴族青年剛才在慌亂間跌坐在了地上。聽到女劍士的發問,他恍惚了好一會兒,才戰戰兢兢地抬頭:「那,那是!是伊莉莎的求援信號!」
瑟羅非聞言,利落地拔起重劍,一點兒沒耽擱地轉身往營地方向跑去。
失魂落魄的貴族癱坐在髒兮兮的林地中,他昂貴的衣服和精心保養的臉蛋上全是被巨劍帶起來的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