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羅非直到在火堆前站定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她對上那雙深黑色的眼睛,覺得自己把一輩子的尷尬情緒都在這會兒用完了。
……紅毛救命!大副救命!
木柴在搖晃的火焰中發出輕響。女劍士徹底慫了,她打算英俊地跟船長道一聲你好,再道一聲再見,就拔腿狂奔。
然而現實和打算從來就是兩回事兒。
「嘩啦!」
瑟羅非驚魂未定地剎住往旁邊疾疾側滑的勢頭,壓根沒心思理會自己肩膀上的涼意,她所有注意力都在奄奄一息的火堆……旁邊的濕漉漉的船長身上。
「……」
她這魂一時半會兒是定不下來了。
樹叢裡,兩個五大三粗的海盜拎著個破桶,一邊嘰嘰咕咕地笑著一邊沖女劍士拋了個媚眼,踏著醉醺醺的步子溜了。
「……」說什麼來著?海盜都是跋扈無情的惡棍!
女劍士戰戰兢兢地看著船長。船長冷酷地回望著他,眼神如冰,眼神如刀……然後他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噗嗤。」
她沒忍住笑了出來,正好對上對方憤慨的質問的眼神兒。她滯了一下,死命把嘴角往平了拉,轉開眼神兒,忍不住再彎上去。
……啊。他們的船長現在看起來幾乎是有些委屈了。
然而這情緒也只出現了一瞬。很快,尼古拉斯又板起了臉,像是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那樣正經地坐著。
被這麼一打岔,瑟羅非倒是不尷尬了。她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大大方方地在火堆旁邊坐下。
不遠處的海盜們漸漸不再怪叫著鬧騰了,他們的歌聲反而更加清晰了起來。
【長刀不喜歡墓地,鉤子也不會輕易被埋在土裡。】
【被鮮血洗濯過的臉龐不應該屈就於地底的安息。】
【你為什麼不再站起來呢?我的兄弟!】
【我寧願你偷走我們共同尋到的寶藏鑰匙!我寧願你把我們的友誼背棄!】
【你為什麼不再站起來呢?我的兄弟!!!】
這是海盜之間流傳的最鄭重的悼亡歌。
「你當是戰旗!戰旗!一旦升起就不會倒下的戰旗!」瑟羅非跟著哼了一段,拿起一只貝殼在手裡拋著玩兒,一邊偏過頭問尼古拉斯:「吃麼?」
尼古拉斯:「……」
「不——」在她殷切的小眼神兒下,已經溜到嘴邊的話被他硬生生扭了個圈兒:「不在意來一些。」
「那我也陪你吃一點兒好了。」女劍士如願以償地抓了一大把貝殼,嫻熟地將它們簡單處理了,一個個並列著擺到了鐵絲網上,「你別看我煮湯調料什麼的比不上伊莉莎,我燒烤的工藝可棒了,烤出來的東西火候剛好,又嫩又不傷胃,上到八十老人下到八歲小孩兒都能養——這是有實踐作為依據的。」
瑟羅非以為會再一次冷場,正准備強行和船長討論一下旁邊灌木的長勢,卻冷不防聽見船長說:「你養家?」
居然還是個問句!哦哦不用討論灌木了!
女劍士趕緊愉悅地把話題接了下去:「養家。所以來當海盜嘛。」
她說完這話,覺得應該添加一些更加細致的解釋,以免船長事後聽說了什麼別的,認為她是個為了標榜自己的廚藝而說大話的浮誇的人:「那什麼,在家裡我就負責掏錢,其實是不怎麼做飯的。我媽媽的手藝好得不行,我輕易不踏進廚房羞辱自己。剛剛說的八十老人八歲小孩兒……不是家人。好吧,雖然我……總之不是家人,是曾經一起流浪乞討的同伴。那時候小團體裡的伙食都歸我管,弄了四五年他們都還活蹦亂跳的,我的手藝有保障!」
船長那邊不說話了。而且臉色看上去還黑了點兒。
瑟羅非:「?」
氣氛又有些凝滯。
瑟羅非心裡淚流滿面,只覺得和船長說話比扯漁網還累。
眼見著一只貝殼顫顫巍巍地打開了,她連忙用樹葉將它掃下來,討好地給尼古拉斯遞過去。
尼古拉斯看她一眼,伸手接了。
兩人各自吃著烤海鮮,聽著海盜們一遍一遍重復的歌聲,氛圍倒還挺和諧。
過了一會兒,尼古拉斯竟然主動挑起話題:「你……既然有母親,為什麼還要去流浪乞討?」
瑟羅非眨眨眼,她一開始有些猶豫是否要實話實說,畢竟這事兒她沒跟喬以外的人說過,連希歐都沒有——希歐壓根就沒問過她。
轉而她又釋然了。坐在她旁邊的可是個海盜頭子,還是希歐信賴的海盜頭子,全世界最討厭長老院的人十個中有八個是她的同伴,她沒什麼可擔心的。
「我那時候……犯了事兒。我去考證,結果把瑪蒙城公會塔的能源柱給劈了。」
瑟羅非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你說他們那能源柱到底是用什麼材料做的?怎麼被劍風一掃就碎了?!那段時間瑪蒙城全程戒嚴,你大概也是知道的吧?劍士公會那會兒沒有登記每個報名者的詳細信息,通緝令語焉不詳,我能躲過;可幾個城門口總有一大堆精銳的騎士、法師守著……我不了解魔法,我怕他們有什麼古怪的手段能測出我就是罪魁禍首,始終不敢出城。」
她嘮嘮叨叨講完這麼一大堆,不經意抬頭,卻發現尼古拉斯正牢牢盯著她,那雙沉黑色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亮得有些詭異。
瑟羅非:「怎,怎麼了?」
「你弄碎了瑪蒙城的能源柱?」
瑟羅非點點頭:「是……應該是我。揮劍那一下,我迷迷糊糊覺得自己特別有力……說來這事兒也挺古怪的……」
尼古拉斯一眨不眨地看著女劍士,看得她徹底說不下去話了。
半晌,他抬起手,剛抬到她脖子的高度又猶猶豫豫地放下了。最後,他只是輕輕勾住她的一束髮尾扯了扯。
「……謝謝。」
「啊,誒?不,不用謝?烤貝殼還挺簡單的你要想吃我再給你烤一盤?」女劍士愣了一下,急忙低頭在貝殼堆裡挑挑揀揀,只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的臉紅真是十分讓人唾棄,一點兒顯不出海盜本色!
「……嗯。」尼古拉斯也轉開臉看著另一邊,修長的手指卻固執地勾著對方微微卷曲的長髮。
墓碑旁的托托靠著那兩個大箱子歪歪扭扭地睡著了。橘子忠誠的蜷縮在他的腳邊,他肩上還披著不知是誰脫下的外套。
紅毛被那群胡攪蠻纏的海盜灌得七葷八素的,他的臉快要和他的頭髮一個顏色了。
海浪規律地拍擊在岸上。水珠和砂礫碰撞,發出讓人安心的細密聲響。
【你大概是無法再站起來了,我的兄弟。】
【我會把你的墓碑埋得深一些,即使你的心臟已經覆上了臭烘烘的魚鱗。】
【然後我要去小酒館點一杯莫吉托,或是大吉利。】
【我們曾一起無數次地詛咒著這個世間,羞於承認我們對它仍有愛意。】
【現在,你的愛,英勇和秘密要被泡沫封緘,直到我也變成一具屍體。但我的旅程暫且還要繼續,還要繼續。】
【縱然海鷗要叼去你的頭骨,桅桿頂端始終有你的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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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拎著沉甸甸的果實和蔬菜回到了南十字號。
這次無名島之旅雖然很堵心,但收獲確實不錯。
托托拉著箱子回到鍋爐房的小閣樓,竟然有種遠行之後回到家中的陌生感。
赤銅打量了他幾眼,粗聲粗氣地說了聲「沒事早點兒睡」,就轉身去了隔壁。
托托將箱子整整齊齊地靠去了床頭,按照往常的習慣洗漱了一番,老實地把自己放進了被子裡。
……
半小時後,隔壁赤銅的鼾聲規律地響了起來。
托托睜開毫無睡意的雙眼,一骨碌從床上翻了下來。他對上那雙同樣精神的貓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目標明確地打開箱子,又是迫不及待,又是小心翼翼地拿出裡頭的東西翻看著。
「橘子,來,看看這都是些什麼?唔……我猜這是一雙小襪子?這形狀真可愛。不過為什麼要在襪子的側邊縫上兩只口袋呢?」
橘子細細地喵了一聲,一爪子拍上旁邊一個毛茸茸的東西。
「這是牙刷,橘子,要伸到嘴裡的,不好用手去拍啦——」
「喵咦。」
「橘子來看這個!我覺得這個脖圈兒挺適合你的?哇哦,看,背面刻了我的名字。」托托將脖圈兒拿來,放在橘子身上比了比,「配你的毛色很漂亮啊。你喜不——誒?噓……」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隔壁的鼾聲突然不見了?
赤銅的威嚴在托托心裡根深蒂固。托托臉上明顯有緊張的神色,他原本想把那些小玩意兒們直接掃去床下,又無論如何捨不得,一時間竟然這麼傻傻地僵在了原地。
橘子怒其不爭,正煩躁地那爪子勾他的褲腿。
所幸,赤銅的鼾聲很快又響了起來。
托托鬆一口氣,在橘子的腦門兒上親了一口,繼續翻看起父母的作品。
……
隔壁的赤銅翻了個身,一邊怒氣沖沖地盯著天花板,一邊規律地發出鼾聲。
現在的小崽子一個兩個都特別不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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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閣樓裡的卷毛妖精揉揉眼睛,將把玩了一晚上的小東西們珍而重之地放回箱子裡。最後,他講那個鬧鍾單獨挑了出來,擺放在床頭最顯眼的位置。
「這就看完啦……怎麼只有這麼一點兒呢。」
橘子定定地看了它的主人一會兒,伸出爪子摁了摁對方有些圓潤的臉頰。
托托輕輕撫著虎斑貓的後頸:「橘子也覺得太少了,對不對?這樣有趣的小東西,起碼再來個十箱八箱的,才勉強算夠吧……」
閣樓裡再次安靜了下來。
托托抱著他的貓發了一會兒呆。突然,他耳朵一動,敏銳地捕捉到了外頭傳來悉索聲響。
他狐疑地推開窗——
「羅爾!喬!」
「噓噓噓——」以一個非常不舒服的姿勢掛在旋轉木梯上的女劍士臉色一緊,如臨大敵一樣看了眼鍋爐房門口的簾子:「小——聲——些——」
托托噗嗤一笑:「你們別怕,赤銅前輩還在睡,他的呼嚕聲在我這兒聽起來特別清晰。」
瑟羅非明顯鬆了一口氣。喬看起來也輕鬆許多,他又往上攀了一階,舉起手裡的東西炫耀道:「快看這是什麼?嘿,活生生的小斑點藍蟹!輪早班的那些家伙走大運了,第一網下去就撈了整整八隻——」
「我們毫不客氣地搶了仨。」女劍士接口。
被強行五花大綁、翻出了肚皮的螃蟹們絕望地晃著眼睛,咕吱咕吱地口吐白沫。
托托看著紅毛手上被串成一串兒的,肥嘟嘟的大螃蟹,突然覺得鼻子有些酸。
喬嚇了一跳,猛地往後一縮:「你你你要噴火嗎你不喜歡小斑點藍蟹嗎它們可好吃了我不騙你有話好好說!」
虎斑貓輕盈地跳上了窗台,望著三隻大螃蟹舔了舔唇,接著回頭對自家主人責備地喵了一聲。
托托破涕為笑。
「……我這就下去找你們。」
托托縮回脖子,飛快地穿好鞋。橘子非常敏捷地自動掛到了他的脖子上。
卷毛的,終於學會了噴火的火妖精步履輕盈地跳下一層層旋轉的階梯。
陽光越來越暖,越來越亮。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也都會是更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