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知道了眼前這家伙就是自己撿回來的小啞巴,瑟羅非不但不再覺得對方疏離、古怪、不好接近,反而無師自通地掌握了透過那張木然臉勘測船長心情的技能。
尼古拉斯這幾天明顯也有些心神不寧。瑟羅非認為這肯定和梅麗的日記本,和他與希歐的談話有關系,但她不知道怎麼開口。
尼克說過,主人格尼古拉斯並沒有把「尼克」當做自己分裂出來的個體,因為「尼克」恰好出現在他逃出能源柱之後、被瑟羅非撿到之前,尼古拉斯一直認為尼克是從混亂之界來的,寄居在他身上的指引者什麼的。
而且,他沒有尼克的記憶。
抓捕梅麗、收繳日記本的命令是尼克下的,那時她正好在場——相信希歐早就把這事兒完完整整的告訴尼古拉斯了。
另一個人格突然在他沉睡的時候使用了船長的話語權,甚至還真的一擊即中,找到了情報量不小的日記本。作為主人格的尼古拉斯,現在心情一定是迷茫又復雜的。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
尼古拉斯到底知不知道她知道他有兩個人格的事兒呢?
救命。光是把上面那行句子理順就耗掉她整個大腦了。
她很想安慰他。
但她總不能就這麼上去拍他的肩膀說,嘿哥們兒你別急,那命令是你的另一個人格下的,這事兒雖然神秘了一些,但他是個好人,哦是的我們認識——他和你其實挺像的,神態,小動作什麼的,你們好好相處啊,等他再出現了我幫你把這件事兒問仔細。
女劍士糾結得不行,一抬頭,就發現對面的黑髮男人也繃著一張帥臉欲言又止,連毛刷要戳到他額頭了都沒發現。
這麼好的機會不能放過!於是瑟羅非就賤兮兮地將毛刷往前一送——
「哎哎哎我錯了——別把刷子扔海裡啊好好的刷子——別撓了哎呦我真的錯了哈哈哈哈哈別撓了哈哈哈哈哈哈——」
阿尤兩隻前肢著急地拍打著窗框:「唷唷唷唷唷唷咯咯!唷!」
走開啦壓著羅羅的壞蛋!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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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衛艦上。
帕特里克坐在瞭望台上,一口咬下大半塊三明治,舉著油乎乎的手朝下頭比了個侮辱的手勢:「傑夫,瞧,瞧那個得意的馬屁精……唔,今天的魚肉烤焦了,呸。」
和他一同值班的傑夫往下瞟了一眼,了然道:「海蛇又被二副叫過去了啊。算了算了,我們和他從來就不是一路的……成天緬懷他那充滿奶腥味兒的校園生活,要我們多看看什麼修身養性的書……盧克斯都後悔死了,說當初要不是看他搞清潔實在有一手,才不會一時大意聘了這麼一個怪胎上來。」
「哦,放尊重點兒,小心海蛇大人讓二副把你吊在桅桿上。」帕特里克涼涼地說,「他現在是真的受寵了,見鬼,蒙內告訴我現在護衛艦上藥品的分派權已經不在他手上了,二副讓海蛇來接管這個。」
「這都不算什麼,海蛇不會明擺著克扣我們的藥品,畢竟所有藥品的產出還在主艦的大姐大手上。她眼裡最容不了沙子了,誰要是往她那兒告一狀,海蛇絕對得栽,十個二副都保不了他。」傑夫顯然對蠍子的為人很有信心,但緊接著他又露出了憂慮的表情,「我倒是挺在意二副……」
帕特裡克看起來糙,心思還是挺細膩的。他反應很快地跟著壓低了聲音,問:「你是說……前天晚上我們聽到……」
「噓。」傑夫謹慎地趴在瞭望台的木桿上看了看,確定附近沒什麼人了,才低聲道:「你也覺得不對勁,是不是?二副在房裡發火,說『信任就這麼廉價』、『我問心無愧地賣命多少年』、還有『當我找不到更好的出路』……什麼的。」
帕特里克歎了口氣:「就是因為那女人鬧的……那小婊子看著就事兒多。你說同樣是女人,主艦上的怎麼就和我們這兒的那麼不一樣?大姐大就不說了,新來的那個女劍士能徒手拆炮,長得還可愛……梅麗就只能坑著二副,讓他和主艦那邊鬧矛盾。你也跟了二副十多年了,傑夫,你知道的,二副一直就有些多疑。」
「這絕對也少不了海蛇的挑撥。」傑夫將包裹三明治的錫紙揉成一團,「我真不希望二副因為這事兒和主艦鬧掰。我喜歡這裡。」
「……」帕特里克咬著一根劣質煙葉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要是真掰了,你怎麼選?」
傑夫臉上明顯有掙扎,他最終一咬牙:「跟著二副。十多年的交情了。」
「嗯,我也是。」帕特裡克握了握拳,「可惜我們一直就不聰明,做不來出謀劃策的角色,在二副面前也沒什麼說話的分量……我明天再去找蒙內他們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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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每個人在心裡打著怎樣的主意,在阿尤賣力工作下,南十字號還是以飛快的速度接近鳥鑽石鎮。
作為一個普通海盜,瑟羅非的返程之旅十分規律而平靜。早上隨著朝陽起床,幫女王大人搬幾趟鍋,吃了早飯後就和紅毛一起前往213號訓練房接受黑鬍子和船長大人嚴苛的訓練。
托托時常也會來湊一腳,黑鬍子還挺喜歡這個卷毛妖精的,說他在拳法上特別有天分,可以繼承他的家傳拳技。托托在赤銅前輩給他量身定制的訓練中,無比艱辛地學會了將眼淚收放自如的技能。現在他用新學的拳術配合著能夠稍微調整范圍的火牆,能夠在瑟羅非的大劍下撐過好幾十招。
「我討厭天賦魔法。」瑟羅非說。
一天訓練結束後,瑟羅非就會提著晚飯跑去船頭,給同樣辛勞了一天的角海豹摸摸腦袋,刷刷肚皮。
尼古拉斯如果沒被操碎了心的大副拉去開會,他也會過來欺負海豹。
扎克有一天挑著尼古拉斯沒來的時候淚眼汪汪地問瑟羅非:「我是不是要失業了?」
總之,生活很美好。踏上陸地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海盜們也十分興奮,經常自發地在甲板上圍成一圈兒唱著歌,抓著朗姆酒瓶子跳起海盜特有的粗獷的舞蹈。
瑟羅非已經擬定好了要帶回家品嘗媽媽手藝的名單,甚至已經和每個人商量好了他們應該有的「身份」——希歐還是鄰家經商的出息兒子,蠍子是碼頭邊上皮革店的老板娘,托托和赤銅前輩是在瑪蒙城定居的鐵匠祖孫,漢克斯是喜歡吃魚(身上海腥味兒實在太重)的普通傭兵。
至於最關鍵的船長大人……瑟羅非繞著他轉了幾圈兒,實在沒法兒昧著良心給他高貴冷艷的面癱臉安上「賣魚的」,「釘鞋的」這樣的身份,只好盡量貼近生活實際,給他安上了一個「在外流浪時遇到的同伴」的名頭。
——是的,瑪格麗塔至今還以為她當年只是被人販子拐走了,後來她機智地逃離了人販子的魔爪,一路磕磕碰碰地又自個兒找了回來。
——以及,是的,她依舊沒能勸動她那個在某些方面固執得驚天動地的紅毛朋友。
瑟羅非心裡很看重這次或許根本不算是聚會的聚會。
從小,她就喜歡看那種一個小團隊熱熱鬧鬧去冒險旅行的故事。
在這樣講述冒險故事的話本中,有些團隊從頭到尾其樂融融,充滿朝氣,讓人看著總是免不了會心一笑;有些團隊最開始問題頻發,誰也看不慣誰,但他們對彼此的理解與信賴在一次次生死交鋒中逐漸累積,最後彼此結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整體;也有一些吟游詩人給在自己筆下的團隊設置了復雜的背景,團隊裡的角色通常來自不同的地方、甚至是不同的種族,對事情經常會有不同的看法,甚至爆發嚴重的矛盾和衝突。但每到大敵當前的時候,他們卻毫不猶豫地將後背交給彼此,協力走過一個又一個困境。
這些話本中描寫的場景對瑟羅非的影響是巨大的。刨除掉工作穩定、風險小、薪水高這些因素,話本中這些經過了美化的團隊生活,才是瑟羅非心心念念想要考到證、成為傭兵的初心。
當然,現在已經長大了的瑟羅非清清楚楚,現實和話本是兩回事兒。
傭兵團裡是不是真的有這樣毫無保留的信賴和默契還難說,更何況她入了海盜這一行!
就沒聽過誰在甲板上講團隊配合、講兄弟情義的。
海盜們都是利己主義者,他們會選擇成為海盜——無論是什麼原因——就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他們追求的只有金錢,更多的金錢,和獲取巨額財富的刺激。
所以,才好長一段時間裡,瑟羅非真心覺得喬是神祗派來的、專門滿足她那點頑固的、對「友情」的幻想的天使,雖然這個天使不是金毛,還嘴賤。
可在南十字號上短短幾個月,她竟然遇到了這麼多……棒極了的家伙!
他們好到……她想要把他們都介紹給瑪格麗塔認識!
誰都不會知道她在遞出邀請的時候心裡有多忐忑,在收到肯定的回復之後又有多開心。
她把這些情緒藏得很深,但那張反復修改了十幾遍的食材單還是暴露了她小小的雀躍。
……所以,在這樣的時候,她真的非常希望喬能夠在場。
然而紅毛百勸不動。他總是一臉神聖地端出「男人的誓言和約定」這一套,在瑟羅非細問的時候只會賤兮兮地給她做鬼臉,死活不肯說明白。
瑟羅非被折騰得殺意橫生,已經決定要把這家伙打暈帶走了,結果還是黑鬍子制止了她。
「看他的樣子像是真的發過什麼奇奇怪怪的誓言,雖然很有可能是醉醺醺的、在哪個女人的肚皮上被哄著說的……」黑鬍子抖了抖自己的白鬍子,對喬哇啦哇啦的抗議聲報以冷笑,「但在海洋上嘛,你知道的,違背誓言的人的下場通常不會太好……你忍心麼?」
她不忍心。所以她一聽這話就萎了。
黑鬍子接著勸道:「也不急著這一次,只要南十字號在,總有一天大家都會在這個甲板上相聚的。這次我就待在甲板上看住他,你放心去玩。」
瑟羅非只好同意了。
同樣拒絕邀請的還有管家。
「這回大部分的小崽子都回家找媽媽了,船上得有我這樣重量級的人物守著。」管家挺了挺他瘦巴巴的胸膛,「一把年紀了還得為後輩們操心,我真是不容易啊。」
「你可以不操的,」瑟羅非說,「希歐住一晚就回,尖牙小隊已經被分配了無間斷的值班任務,老魚們也都沒有下船的打算。」
管家:「……其實吧,我的腿昨天斷了。」
「……」瑟羅非控訴地看著他正筆直站在地上的雙腿。
管家:「你不要不信啊。我的左腿它看起來是好的,可裡面已經斷得不能再斷了,我一直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強顏歡笑著跟你說話。」
瑟羅非簡直想真的把她便宜老師的腿踢斷。
不感興趣就直說啊!幹嘛用這種謊話來侮辱人的智商!真的以為她會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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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在瑟羅非第十九遍修改采購清單的時候,南十字號的海盜們大聲喊著口號收起了大帆,將船隻泊在了鳥鑽石鎮的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