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籐筐就算一次載著三個人一把劍也穩穩當當。

在籐筐被提到天井口的時候,希歐率先走了出來,指著還留在筐子裡瑟羅非道:「你是不是要玩這個?現在玩,快點兒,讓你上下玩三趟,然後過來幹活兒。」

再一次因為純真的愛好(?)而被無情羞辱了一遍的女劍士很想奮起反抗,但對方是站在食物鏈頂端、可以隨意克扣她的甜食的可怕男人。於是她只能懷著滿心悲憤,在其余三個海盜善意的哄笑聲中裝鷓鴣。

好在希歐媽媽也玩夠了,沒再提起這個話題。他勉勵了一番那兩個守井的海盜,幾句話把人說得熱淚盈眶誓死效忠,就滿意地帶著瑟羅非和漢克斯走了。

三人來到了長桌會議室。希歐示意他們坐下。

「昨天晚上,頭兒下令抓捕梅麗的時候你們都在。現在我要你們那個過程仔仔細細、一點兒不漏地復述一遍。」希歐掏出一把兩側都有牙齒的鑰匙打開立在一旁的雕花櫃門,抽出那本日記扔給瑟羅非,「你先看著,漢克斯先講。」

瑟羅非原本想抗議希歐給的時間太短,昨晚那場景三五句話就講完了,哪兒來的時間給她看日記。結果漢克斯一開口,她就淡定了。

漢克斯是一個糟糕的敘述家。他平常挺爽朗的,沒想到講起故事來囉嗦得讓人崩潰。

他能把那個場景中所有重要的、不重要的事物全都描述一遍,比較有價值的比如尼克當晚喊他名字的語氣(「不急不緩,特別流暢有氣勢,讓人一聽就知道這是個船長!語氣篤定,非常有把握的樣子,這絕對不是剛剛想到的計劃。」),完全沒有價值的比如某個硌到他後背的海膽(「我急著跑過來,一跑角度就不對了,那海膽不知怎麼的就壓在我背上……說實在還挺疼的,當著船長的面我不敢說,但我回頭一定要把那晚撈魚的小子抓住來揍一頓。」)。

瑟羅非聽了幾句,認認真真看了一眼瞬間化身老媽子的隊長,感覺自己和南十字號海盜們的內心世界又接近了一分,便心滿意足地低頭看日記了。

她不得不承認梅麗姑娘千不好萬不好,可到底比她有文化。梅麗寫在日記上的字有好一些她不認得,幸好這些偶爾的生字除了礙眼之外不太影響她加緊速度把小半本日記翻完了,抬頭正好聽見漢克斯給自己的故事做了個結尾:「……然後我就領命走了。羅爾看上去很好奇,我也很想帶著她一塊兒去,但船長凶巴巴地盯著我,我就不敢了。那時的風是西南向的,我轉身走的那會兒正好有風透過一袋子魚吹到我背上,正好對著我那塊被海膽扎過的皮,特別難受。我扭了下腰,沒留神就被甲板上一個凸起來的釘子絆了一下,我回頭一定要把那負責那一塊甲板的船工抓住來揍一頓。」

「……」女劍士有些木然地聽著漢克斯無比自然、無比認真地表示要把好多人抓住來揍一頓,她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麼眼前這個看起來就像個鐵匠家的普通男孩兒的家伙能當上尖牙小隊的隊長了。

都是揍出來的。

一直給人以簡潔幹練印象的希歐居然一點兒沒有不耐煩,非常認真地聽完了全程,還拿出羽毛筆記下了點兒東西。見漢克斯說完了,他用下巴點了點瑟羅非的方向:「你怎麼樣?看完了嗎?」

「看完了,」瑟羅非回答,「大概算是有些發現。」

「很好。」希歐遞給漢克斯一大杯水,「來,先講講昨晚發生了什麼,然後我們再來討論這本日記。我知道你講故事的風格大概不能像漢克斯這樣細致,這樣好了,我來問,你來答。」

正在絞盡腦汁模仿漢克斯風格的女劍士鬆了口氣。

「昨晚你和頭兒都談了些什麼?」

「我們一塊兒回顧了下過去的生活,都是關於,呃……」瑟羅非直覺認為尼古拉斯和管家並沒有把自己異界人的身份透露給希歐知道,而現在也並不是攤開一切的好時機。她反應很快地跳過了能源柱,壁障,尼古拉斯的真實年齡等相關內容。但一時間她也拿不准希歐是不是知道了他們三個在瑪蒙城的經歷。

希歐倒是只以為她是沒組織好語言,主動幫她接了下去:「關於你在瑪蒙城隨手撿了一個船長的神奇經歷?」

「誒,是的。」瑟羅非笑了,很上道地補充了一句:「他沒有提到任何關於梅麗、關於護衛艦或者三刀的話題。」

希歐點頭:「接著,時間不早了,你們就各自散伙。」

「尼——船長送我到樓下,情緒……嗯……還挺好的。在船樓門口他看見了漢克斯,突然表示自己還有正事兒忘了做,於是就把漢克斯叫了過來,下令讓他去護衛艦綁了梅麗,並且帶上日記本。」瑟羅非順著希歐的思路回憶著。

希歐很快接著問:「他直接提到了日記本。他當時的語氣是怎麼樣的?」

「很篤定,」漢克斯將空杯子放回桌上,大大咧咧地抹著嘴道:「他還試圖跟我描述那日記本的樣子來著……我覺得頭兒肯定知道這本日記本裡頭有什麼鬼東西。頭兒不愧是頭兒。」

漢克斯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瑟羅非只好跟著點頭。

希歐微微斂目,像是在認真思考。

「我沒有讓人監視過三刀……」過了挺久,希歐緩緩說道,「頭兒應該也沒有。況且當時梅麗上船,三刀有和主艦這邊特地報備過……頭兒在那時候並沒有什麼異議。」

希歐這話說的沒頭沒尾的,但他的言下之意在場兩人都明白——所以他們的船長到底是怎麼知道三刀養在房間裡的女人寫了一本了不起的日記?難道說尼古拉斯在某個瞬間突然和梅麗成了心靈之友?那也太扯了。如果說尼古拉斯對梅麗早有懷疑,所以在希歐不知情的狀況下另外派了人去監視對方……一個哭哭啼啼的鼻涕精而已,主艦這邊如果硬是要驅逐她,或者退一步把她困在房間裡養著,三刀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反應。

「這先放在一邊,我會找個時間親自和頭兒談談。」希歐朝瑟羅非勾勾手:「現在我們來說說這本日記。羅爾,你有什麼看法?」

瑟羅非自個兒清理了一下思路,開口道:「我們可以簡單把這本日記分為三塊——南十字號的情報,她臆想出的被欺負的場景,和她幻想的美好生活。」

「梅麗很喜歡寫一些小東西,過去她也經常把她寫的小片段拿來給我看——哦,當然,只有最後一類,『幻想中的美好生活』。和她臆想出的、完全沒頭沒尾的被欺負的故事不同,美好生活的小故事通常還是有點兒依據的,基本算是……反映了她在那段時間的願望。」

「比如一開始,她拿給我看的總是例如她被貴族認領回去啊,她突然擁有了強大的魔法然後變成人人追捧的女公爵啊,之類的,經常在話本裡看到的戲碼。」瑟羅非回憶著,「後來她就常常寫一些『瑟羅非和喬找到了寶藏,帶著梅麗逃離了萬惡的海盜船,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並且把梅麗嫁給了公爵』這樣的故事。我姑且認為,在那個時候,比起幻想天降大運到自己頭上,她變得更實際了一些——她開始依賴我們了。」

「後來,在我最近一次出發考證之前,她的故事又變了樣兒。她幻想我在劍士公會一舉成名,被厲害的長老看重,於是我帶著長老回來掃平獨眼號也救了她什麼的。」瑟羅非講到這些都覺得好笑,「要我說,她真不該試圖到海盜船上來混飯吃,她其實是個挺好的吟游詩人的材料——總之,你們看這裡。」

她將日記本翻到特定的一頁,推向希歐那邊:「你看看這個故事。三刀被她迷得暈頭轉向,還有好幾個海盜對她展開了猛烈追求,爭相把寶物獻給她。」

「這一個。咳……是你和尼古拉斯兩男爭一女的故事。」

「其實後面幾個故事才是重點,我來把它們揉合起來,大致總結一下——」瑟羅非語速放慢了下來,「看,她取得了『豐碩的戰果』,制止了「可能的危機」,得到了『評議團』的一致贊譽,她被封賞了『大片土地』和『終身爵位』……接著又是一大群男人向她獻殷勤,不用關注了。」

希歐的眼睛瞇了起來,漢克斯也驚訝地張大了嘴。

瑟羅非知道,他們得出了和她相同的猜測。

「你們想到了什麼?在大陸上能夠大片封賞土地、授予爵位的權利中心『評議團』……她在隱喻什麼?」

「長老院!」漢克斯驚呼!

——————————

瑟羅非光著腳坐在高高的隔板上,手臂搭在窗框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海豹腦袋。

梅麗被抓的事兒已經過了好幾天,南十字號上看不出太大的變化,大部分海盜甚至都不知道有事發生,依舊過著每天撈魚、打牌、相互揍來揍去的美好生活。

三刀倒是來了主艦好幾趟。有一次瑟羅非餵完海豹,恰好見到希歐和三刀從會議室裡出來。三刀看起來有些憔悴,比以前更陰沉了些,亂糟糟的鬍子長了半張臉,但他們倆相互間交談的語氣倒是還挺平和的。

希歐也被梅麗的日記本折騰得夠嗆。其實在那天的討論中,瑟羅非,希歐,和漢克斯都認為梅麗不太可能真的是長老院刻意安插進來的探子。第一,她的小故事是在最近才變了風格,而最近她並沒有任何與長老院接觸的渠道;第二,嗯,她太蠢了。

說是這麼說,但作為一名管天管地管所有的大副,希歐必須把所有一切可能發生的危機都重視起來。

況且,不久之後,經歷了長老院策反、軍隊追擊、矛齒魚大戰和盧本夫婦事件的南十字號就要在鳥鑽石鎮靠岸了。

事實已經證明長老院的海上力量有了個飛躍式的進展,在這樣的情況下,希歐怎麼謹慎小心都是應該的。

瑟羅非非常心疼希歐媽媽,好幾次她話到了嘴邊又吞下去,實在沒忍心告訴他他的黑眼圈左大右小,而且越來越明顯了。

然而這些都是大人物的事兒。真正讓女劍士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是她昨晚做的一個夢。

不不不這回不再是那個關於男人坐船頭的夢了。

事實上,比起那個詭異的、連貫的、在醒來之後還能記得無比清晰的東西,昨晚的才更有資格被稱為「夢境」。

她先是看到梅麗仔細給自己包好頭巾、把自個兒的臉掩蓋得嚴嚴實實,在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跑下樓,在昏暗的巷子中穿梭。場景突然一變,梅麗已經站在了一棟漂亮城堡的後門口,她帶著討好的笑容,眼裡滿是極致的興奮,向門裡那人遞出了……那本日記本!

做著夢的瑟羅非當下就是一驚,正要看得更清楚點兒,場景再一次變化了。

三刀從一個破破爛爛的馬房角落扯出昏倒的梅麗,一點兒沒憐惜地扇上兩個巴掌!梅麗很快被扇醒了,於是兩人之間爆發了激烈的爭吵。瑟羅非的夢是沒聲音的,但她讀懂了三刀的一些口型,類似「愚蠢」,「痛恨背叛者」,還有一個似乎是叫做「莉蓮」的人名出現頻率很高。

暴怒的三刀最終也還是沒有殺了梅麗。他把她丟下了,然後匆匆往碼頭跑去。瑟羅非的視線是跟著三刀動的,三刀這麼一掉頭,她就看見了熊熊大火,那些猙獰的火焰燎亮了半片黑藍色的天空。

後面……她就忘了。

是的,她確信自己的夢還有後續,但她已經不太記得了。甚至很詭異的,她能感覺到自己關於夢境中一些細節的記憶還在逐漸流失——比如在上午刷牙那會兒,她起碼能記住十幾二十個三刀和梅麗爭吵時蹦出的詞匯。

理智告訴她,這個夢境只是她邏輯的延伸。因為梅麗的那本日記本,她對梅麗有了「背叛者」、「高密者」的印象,又因為兩人間的宿怨,她渴望看到梅麗被揍,所以她就做了這麼一個夢。

但她始終還是有些不安。

她甚至會想,尼克那晚毫無預兆地要抓捕梅麗、沒收日記本,是不是因為……他也做了個類似的夢?

不不不,這個想法太荒謬了。

說來,希歐就這個問題也找尼古拉斯談過了。也不知道尼古拉斯是怎麼回答的……

「哎呦!」

瑟羅非伸手捂腦門兒,結果抓下來一只胖頭魚。她怒視角海豹:「隨地扔魚!壞習慣!說好要做一只人見人愛的溫婉海豹呢!說,這個習慣又是從哪只野海豹那兒學來的?」

阿尤委屈得胡須都塌下來了:「咕唷。」

女劍士順著角海豹的視線看去,正好看到船長一臉冷酷淡定地眺望窗外,動作非常自然地把手收到了背後——如果手腕上沒有粘著一片大魚鱗就真的可以給滿分!

「……」瑟羅非把魚塞到了阿尤的嘴裡,順便在它光潔的腦門兒上蹭了蹭手,然後拿起一支干淨的毛刷在尼古拉斯臉前晃悠,「嘿,你怎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