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第一次回到這個久遠的時空,在瑪蒙城那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帶著能源柱中黏膩的液體睜開眼時,他簡直想要跪下親吻神祗的腳趾。
他不明白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他也不在乎,這份慷慨的饋贈值得他用自己的一切骨血去換取——總之,他回來了。
這是一切剛開始的時候。那個讓他渴望得發疼的姑娘現在還是個九歲小女孩兒,她來瑪蒙城想要考取一張劍士執照,卻不知怎麼的激發了體內壁障碎片的力量,打破了能源柱將他放了出來。
他看著指縫之間還未乾透的能源液,慢慢地、慢慢地握緊拳頭。
他要改變一切。他要帶著她一塊兒回家。
他會讓那些該死的藥劑,那些該死的聖物離她遠遠的。
但他冥冥中預感到這段至關重要的記憶不會在他的腦子裡浮現太久,「先知」從來就不是什麼被規則容許的東西。
很快,他的記憶就會被埋到最深的角落——說不定會被乾脆的抹消,他又會變成那個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對世界充滿了怨恨的蠢小孩兒,陰差陽錯地趕在長老院封鎖瑪蒙城之前逃出關卡,一路磕磕碰碰著往北流浪,連累著管家和他一跑一追的浪費了不知多少年——
他必須做點兒什麼。
他幾乎沒有猶豫,就胡亂扯了塊破布裹在身上,拖著他實在是有些虛弱的軀體,一刻也不敢耽擱地將自己挪向瑟羅非常出沒的那個街區。
然而,這一次他沒能等到她來。
如他所料,這段記憶被迅速地壓了下去。
當他再一次抓住這段記憶時,他發現自己還在瑪蒙城,身上換了一套不知道從哪兒偷來的,破舊卻還算像樣的兜帽斗篷。
他拖著無力的身軀到街上晃悠了一圈兒,發現現在距離他逃出能源柱那夜,大概只過去了十來天。
他還留在瑪蒙城。甚至距離她的活動範圍還不算太遠。
他簡直欣喜若狂。
但他這時真的太虛弱了——他懷疑自己這些天基本就沒有吃下什麼食物。他忍住食物缺乏帶來的不適心悸,匆匆辨認了下方向,努力趕往「他認為或許能夠與她相遇」的地方。
……
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狀況。才走了不到一個街區,他就沒有力氣了。
他在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巷子裡停了下來。他還沒有放棄,他永遠不可能放棄,他只是想歇一會兒……就一會兒。
再一次睜開眼的時候,他……看見了神跡。
一個同樣髒兮兮、瘦巴巴,眼神兒帶著些狼性的晶亮的小姑娘正一邊警惕地打量著他,一邊從他面前走過。
她衣服裡鼓鼓囊囊的。大概藏了麵包。
她剛剛過肩的頭髮又枯槁又凌亂。可他卻覺得她比最精美的畫冊上描繪的天使還要美。
見他睜開眼,小女孩兒眼裡的警惕又重了一分。她甚至倉促地往後跳了一步。
他想說話,他想喊她的名字,乞求她靠近點兒。他想一連發上幾百個最惡毒、最誅心的誓言來保證他再也不會傷害她。
然而長期被囚禁在能源柱中汲取能量的他早就喪失了發聲的功能。
上一回,他也是過了好多年才重新學會說話。
九歲的瑟羅非定定地和他對峙著。可是,再一次奇跡一般的,她眼中的警惕竟然慢慢消失了。
「你的眼睛真漂亮,我總覺得我在哪兒見過這雙眼睛……大概是什麼畫冊裡吧。」她說,「你看起來有些難過,而且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你是剛剛被家人拋棄在這兒的嗎?不介意的話我就把你撿回去了?」
很快,他以一個不怎麼舒服的姿勢被她整個兒扛到了肩上。
他幾乎貪婪地感受著她的體溫。
走到一半,她突然清了清嗓子,開口道:「唔,貧民區有這麼個規矩。無主的寶物散落在路邊,誰撿到就歸誰。我今天把你撿回去了,你就是我的了,以後都要乖乖聽我話,知道沒有?」
嗯,是你的,全部都是你的。
他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手臂,幾近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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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擁有這段至關重要的記憶時,他能大致預感到這段記憶會在什麼時候重新被撇去角落——這時間通常很短,從幾十分鍾到一個半天不等,之後他又會變成那個一無所知的愚蠢家伙。
而且,他完全不能預感這段記憶下一回被喚醒的時間。
他覺得總有一天,這段記憶會徹底地被抹消。他會徹底忘了自己曾經做過什麼混賬事兒。
這怎麼可以。
當然,最直觀的,他可以找個什麼地方把一切都記錄下來,留待以後失去了這段記憶的自己重新看過。可是他了解自己,了解自己近乎偏執的、不可理喻的占有欲。
哦那還只是上一世,他與她的共同回憶只從南十字號上開始;這一世的他可是在最絕望、最虛弱的時候被她撿了回去,就這麼相依為命地相處了好幾年——這樣一份不明不白的記錄只會徒增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他盡可能地抓緊時間做出一些改變。例如他把自己留在了瑪蒙城,也在預料之中等到了前來尋找他的管家。瑟羅非竟然陰差陽錯地把管家也撿了回來,由此成功地獲得了管家的好感這事兒則是意外之喜。
不打一聲招呼將她拋下去爭奪起源之種也是他的主意。
這些有可能傷害到她的聖物們他一個都不會放過,他毀壞不了加持了神祗力量的東西,但他可以把它們牢牢關在哪個她永遠也碰不到的地方。
同時,他現在還太過弱小,沒有記憶的他很難在管家那裡取得什麼話語權——好吧,這些年相處下來,管家絕對無法像上一世那樣將瑟羅非粗暴地當成一個陌生的異界人、一個純粹的難得的載體看待,但他對此沒有百分百的把握,而他拒絕再拿她冒任何一點兒險。
所以在這樣的時候,離開就變成了最好的選擇。
後來,他建議管家在南十字號上刻畫了自毀符文,盡力讓南十字號少繞了些彎路,建立了一些日後會起作用的人脈。
管家在巧合之下帶回了阿尤,一只他不知道的,和她有著不淺淵源的角海豹,讓他又有了更多的借口和她相處——這裡必須說一下,無論有沒有記憶,他見縫插針、找盡各種理由和她黏在一塊兒的覺悟都很不錯。
甚至,在有了感情基礎後,管家對瑟羅非的上心和坦白讓他略微感到了意外。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重來一次,他各種各樣的小動作似乎在無形間加速了各方事態的發展。
比如南十字號在離開居住著矛齒魚的海域後沒有再拐去什麼其他的地方,直直駛向了妖精夫婦居住的無名島。
按著尼古拉斯的回憶,這比上一次要提前了整整兩個月有餘,然而盧本夫婦依舊已經被殺害了。
這讓他十分警惕。
因此,當他有一次取回記憶、發現自己的船隊正在返回鳥鑽石鎮的路上時,他當機立斷地下達了拘捕梅麗的命令——上一次,就是這個女人和長老院勾結,致使眾人被困於弱化結界。
三刀為此十分憤怒也十分羞愧,抱著必死的決心與敵方拼殺,很快被某個騎士砍成了兩段兒。
最終她吞下了起源之種解救眾人,而南十字號也被長老院奪去,這艘精心建造的龐大船只在長老院的手中給他們一行人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他以為這一回他率先將梅麗控制起來,將女劍士他們都集中到一個遠離船隻的地方——比如她的家裡——甚至早早給船只畫上了自毀符文,他們就一定能避開這場劫難。
可他終究沒有算到最莫測的人心。
這一世,選擇背叛的竟然是上一回為了南十字號戰死的三刀。
事發之時,她的確正安安穩穩地待在溫暖的濕水母酒吧裡。希歐也發話讓她走,可她還是回來了。
他第一次感到了命運的不可抗力。
她又一次吞下了起源之種。
兜兜轉轉,他自以為是地為一些細小的變化沾沾自喜,卻冷不防地發現事態又一次碾過了他最為恐懼的那個節點。
羅爾,羅爾,羅爾啊。
他無比渴望卻又無比怯懦地伸出手,輕輕地勾住她微卷的髮。
他甚至不敢喚她一聲「我親愛的姑娘」,他不配。
所以現在呢,現在他要怎麼辦?是不是在他下一次拿回記憶的時候,她又已經被壁障吞吃得連遺言都不記得了?
他——
「咕。」
有什麼濕濕涼涼的東西輕輕撞上了他裸露的肩膀。
他回頭一看,見角海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爬了過來,現在正昂著頭瞧他,那又圓又黑的眼睛裡沒有了平時慣常見到的狡黠和調皮,它就這樣望著他,眼神兒是溫和的,還帶了些擔憂。
「阿尤……」
他伸出手,揉了揉它的腦袋。
天快要亮了啊。
尼古拉斯望著海天交界那一抹暖色的雲霧,緩緩瞇起了眼。
上一世,瑟羅非在管家的誘騙下很快吞食了起源之種,破開了結界。那會兒可沒有什麼護衛艦勸降的海盜,也沒有毒氣,大家的身體狀況都很不錯。
——只除了她。
上一次,她的身體早早被管家的藥劑折騰得千瘡百孔,起源之種的力量直接害得她瀕死。
管家當然不會輕易放走這個已經投入了不小資本的載體,於是他、管家、希歐以及十來個海盜合力帶著她逃離了鳥鑽石鎮,在另一個靠北一點兒的小鎮子住下,由希歐聯系到了一名治療師替她治療。
這一停留就是一個多月。
而這一回,她看上去還好,之前她甚至斷斷續續地醒過兩次,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不適。
現在她除了一些外傷,也只是看著有些脫力而已。
終究還是有不一樣了,有的,一定有的。
他將她的髮尾捏在手心,緊緊的,緊緊的。
他不信什麼殊途同歸。
「阿尤……我們去距離大陸更遠的海島……旅行,好不好?就我們三個。」
角海豹懵懵懂懂地想了想,覺得沒什麼不好的,於是開心地點點頭。
「乖。那麼……現在就啟程吧。」
尼古拉斯抱起還在沉睡的女劍士,率先往海灘走去:「跟上來,阿尤。」
他不關心那些幸存的海盜,不關心南十字號,不關心管家、希歐或是什麼別的人。
只要她在,他就可以什麼都不關心。
他甚至也並不太想回去混亂之界了。
只要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