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總算來啦。」她說。
她的聲音被放大了好幾倍,又有些空茫,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還帶著詭異的回聲。
她只剩下半張臉了。她的耳朵已經完全和壁障融為了一體,只有眼睛、鼻子、嘴唇、和一半的臉頰微微凸出於壁障。
事實上,她的臉頰也已經開始泛起冰冷的藍色,只有鼻尖和瞳孔還顯得有些……活氣兒。
「你在另一邊嗎,羅爾。」尼古拉斯的腦子裡一片空白,聲帶緊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崩斷了似的,「你在混亂之界,透過壁障看著我,是不是?」
「尼克,你又不是十來歲的小孩子,別自欺欺人了。」她笑了,彎彎的眼睛裡帶了些微的惡意,「這幅樣子挺淺顯易懂的吧?我快要被壁障吃掉啦。」
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變成了釘在他靈魂上的釘子。
大概是他的表情實在太過於難看,對面那個被壁障吃得只剩下半張臉的,深愛他的姑娘又不忍心了。
她微微歎了口氣,表情恢復了平靜。
「好了,好了,別這樣瞧著我……回想起來,你們真正坑了我的也就只有最開始,管家用迷藥刻意引得我體內壁障力量暴動這件事兒了。即便沒有這一茬,後來梅麗出賣南十字號,我們一伙兒在鳥鑽石鎮被長老院那噁心的弱化結界困住的時候,我也一定會吞下起源之種……總之都得走上這條路,遲早而已。」
「我那會兒真的以為管家要對希歐、對我下死手啊,看他那副凶巴巴、惡狠狠的樣子。你瞧,可不只是我誤會了,喬和蠍子也這麼想,這才急沖沖的要我逃走——算了,誤會解開就好,回頭你讓他們都好好養傷,謝謝他們……願意幫我出頭什麼的。」她說,「我可不是故意不回你訊息的。我剛逃出去沒多久就被一群裂口鯊圍上了,好幾百隻誒,我能逃出來都是神祗有心了,哪兒還有空看什麼懷錶呢。」
「你來了,管家應該也不遠了。一會兒我消失後,通道大概能維持一天半左右。你還能有時間和南十字號的大家敘敘舊什麼的。記得幫我帶句話給希歐,瑪格麗塔就拜托他啦。」
「我被黏在壁障上等你來的時候,想了好多個不同版本的遺言。有些詞句的排列我覺得還挺風趣的……可我現在竟然都忘了。腦子沒了就是記不住事兒。」
說完這句,她停了一會兒,就這麼定定地看著他。
「你怎麼哭了呢,尼克?不要哭啊。我的身體原本就快要崩壞了,那種劇烈的,像是每一寸骨頭都爆開的疼痛……我終於解脫了。」她平靜地勸著,聲音裡有種無機質的冰冷,「能遇見你挺好的,我說真的,挺好的。」
「直到現在我也喜歡你呀。」
「祝你……開心吧。永遠不見了,尼克。」
……
壁障重新恢復了光滑平整。它就像一面被高高懸掛起的絨布,在時空之風的鼓動下晃出莫測的紋路。
他曾經無數次夢見自己終於擺脫一切困境,攻克所有阻難,穿越壁障回到了他母親的家鄉。
現在他真的站在了壁障前,面對著距離他一步之遙的通道,他恍惚覺得自己確實是在做夢——一個凝煉了他所有恐懼的噩夢。
她就這樣……消失了嗎?
是啊,就在剛才,就在你面前啊。
假的吧?這一定是假的……吧?
尼克,你又不是十來歲的小孩子,別自欺欺人了。
她帶著些漫不經心的笑意的聲音在他耳邊回蕩,飄飄搖搖,然後冷不防在他的心裡撕開一條條又深又長的口子。
她不見了。她再也不會出現了。
他就像是被抽離了靈魂的、做工粗劣的人偶,僵硬地抬起腳,朝一邊豎立在冰面上的大劍走去。
看啊,她把那把大劍丟下了。
她把他送給她的武器丟下了。她把所有和「尼古拉斯」有關的東西都毫不留戀地丟下了。
可她這麼做又有什麼錯呢?
他欺騙她喝下引起力量暴動的秘藥,讓一個健康的、得到了神之饋贈的好女孩兒不時忍受著鑽心的痛。
接著,他一步步將她變成最完美的載體,連累她的至交好友們與家族決裂,還在和管家的爭執中誤傷了他們。
兩個世界加在一塊兒,都不能找出比他更噁心的混賬了。
……他怎麼還有臉說喜歡。
那些悸動,藏不住的目光和無法控制的佔有欲。
這一切的,不期而至的心情,就像是神祗最深沉的惡意,和最委婉的憐憫。
他佝僂著強壯的肩背,大口大口的,像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似的喘氣,倉促地哽咽。他收緊手臂將大劍抱緊,甚至跪著、彎下腰試圖讓自己盡可能多的接觸這把冰冷的武器——好像他還能從上面感受到她的溫度似的。
尖銳的劍鋒已經不深不淺地割開了他的皮肉。他卻把手臂收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他恍惚聽到了管家喊他的聲音。
他的眼睛卻依舊定定地望著那片橫亙在天地之間壁障。
漸漸的,他黑色的眼被那片冷冰冰的藍色染上了一層詭異的瘋狂。
她融進了壁障裡啊……
那我也……
融進去吧……
這樣就可以在一起了吧。
多好啊。
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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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斯猛地坐了起來,腦子裡嗡嗡直響,眼裡還是滿滿的、不容錯辨的偏執和茫然。
「……唷?」
尼古拉斯猛地轉頭,幾乎是凶狠地看向幾步開外,趴在椰子樹下的角海豹。
漸漸的,他的目光緩和下來。緊繃到極致的肌肉也漸漸放鬆——帶著一點兒克制不了的痙攣。
對了,他想起來了。
一切,都已經……重頭來過了。
現在,事情還遠遠沒有到最糟的那一步,他們才經歷了鳥鑽石鎮碼頭的第一仗,他還有機會——
他真的,還有機會嗎。
瑟羅非正靜靜地躺在他身邊,滿身傷口,滿身疲憊。
……就在不久前,她還是服下了起源之種。
可怕的絕望和憤怒——他對自己的憤怒——正死死地攢著他的心臟。
改變?不,不,他什麼都改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