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不知何時,原本清朗的夜空被一朵朵濃雲籠罩。風聲漸漸大了起來,躁動的海水將南十字號推得輕微晃動。

稍微在海上呆過一段時間的人都知道,暴風雨要來了。

圍在碼頭邊的傭兵和軍隊早已散去。他們或許留了幾個人看守,或許沒有——誰知道呢,反正現在碼頭上一片寂靜。

南十字號的甲板上,前一刻的幫凶成了最早的犧牲品。

……這倒確實是長老院的作風。

而堅定地守衛著這艘船只的人們,卻也在發出瀕死的、越來越急促的喘氣聲兒。

此時,褐髮的女劍士卻睜著亮得妖異的眼睛,在重重軀體的掩護下,謹慎的,毫無滯礙地活動著四肢。

是的,奇跡一般的,毒氣對她的影響極小,而最重要的是,她的力氣正在逐漸恢復。

……這一定又是那片壁障碎片給她帶來的力量。

但她不敢輕舉妄動。她拿不准此時是不是有什麼見鬼的魔法在半空中監視著南十字號。

所以她現在要怎麼做……拜托了求求什麼都好,來個人告訴她……

這一次,神祗真的聽到了她的祈禱。

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她身邊的管家發出了幾聲模糊的嗚咽。

她瞬間也不顧什麼監視不監視了,急急忙忙把管家翻過來:「老師?老師你還好嗎?」

這話壓根就是白問。管家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好,他的臉因為缺氧而異樣地泛紅,同時又籠罩了一層吸進毒物後的灰氣。他的眼神兒倒是一如既往的明亮,只是此刻看上去更容易讓人想到「回光返照」這個不詳的詞。

「……弱化結界啊。」又一陣讓人心驚膽戰的咳嗽後,管家沙啞著嗓子一下子說出了重點。接著,他往天空瞟了一眼:「……呵,小海嘯……還真是湊巧。」

瑟羅非聽到自己平靜得詭異的聲音:「嗯,現在世界上的一切聽起來都不太妙。所以我能做什麼?」

管家卻沒有直接回答。

「你沒有受到毒氣的影響。你的力氣也在慢慢恢復。」管家的聲音非常微弱,而且斷斷續續很難聽清。瑟羅非又湊近了一點,聽到他說,「等到夜晚過去,海嘯來臨,你有足夠多的時間恢復,然後打破這個弱化結界——你做得到,就像你那時候打破關著少爺的能源柱一樣。」

「要等到……夜晚過去?」瑟羅非問,「夜晚過去之後,你呢?尼古拉斯,希歐,喬呢?大家呢?」

「會死吧。」管家看起來非常平靜,「沒有壁障碎片那神奇的力量,我們的身體很快就無法負荷那些毒素啦。」

「但是你有辦法,對不對?你有讓所有人都活下去的辦法!」她猛地提高聲音,幾乎是在發出質問!

「哦我可沒有,小姑娘,」管家發出幾聲刺耳的喉音,老邁的雙眼認真地看著她,「你不明白,弱化結界的崩毀往往會伴隨著微量的空間坍塌和強烈的亂氣流,南十字號的外壁很可能破碎,而堪比颶風的亂流會毫不客氣地把我們全都卷入海裡……即便你把大家救出去了,能在這樣動蕩的海水裡活下來,也是很不——」

「那我就先把大家救出去!」

「……」

瑟羅非此時半邊身子都被半乾不乾的血液浸透了。暗紅色的、充滿腥味兒的血塊在她髒兮兮的下巴上、衣服上凝結,讓她顯得又骯髒又狼狽。

然而,她的眼睛卻亮得像是剛剛打磨過的劍鋒。

在這場無聲的對峙中,管家率先妥協了。

「你猜得到,聰明的姑娘,你一定猜到了。」管家盯著她的眼睛,「服下起源之種,徹底破壞你體內的平衡,引出壁障碎片的力量——」

「那就把那可愛的種子給我。」

「你要考慮清楚,羅爾。你曾經那麼堅定地拒絕過它。」管家說,「你是個利己主義、最擅長明哲保身。只要再等上幾個小時,你就可以好好的從這兒逃出去,我相信一個恢復了大半力量的你也並不需要什麼人來教導如何在近海生存——」

「給我。」瑟羅非頓了一下,直接把管家從人堆裡拔出來一些,「你不給我自己搜。」

女劍士從來就不是磨蹭的人,何況現在還有那麼多人的性命擺在那兒。這些越來越急促也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聲就像一個個聒噪的發條鍾,滴答滴答地催著她快點兒做些什麼,快點兒,再快點兒。

很快,那一枚來源很大的種子躺在了瑟羅非的手心裡。

「我真的只要把它吃下去就好了?」傳說壁障碎片是待在心臟裡的,可胃袋和心臟似乎隔了很遠的樣子?

「這只是神之力的載體,」管家無奈地解釋,「你若是想要割開皮膚把它塞進去也沒問題——只要你的血液還在流動,神祗留下的力量就會被傳遞到你的心臟裡。」

「好的。」瑟羅非瞇眼看著天上雲朵的移速,「海嘯要提前啊……這結界罩子倒是挺密實的,在裡頭連一絲風都感覺不到……」

她沒有太多時間了。

她現在也還是覺得有些手腳發軟,不知道在吃下種子後會不會有所改善。

她貓著腰前行了幾步,將自己的大劍撈在了手裡,又貓著腰回來。她半跪在甲板上,掃了一眼周圍那些熟悉的,一動不動的身軀。

他們中的許多人,說不定現在就已經死了。

而剩下那些虛弱的、奄奄一息的、手腳無力還中了毒的家伙,能在颶風和海嘯中存活的概率也十分不樂觀。

管家還警告她,她的身體很可能承受不了力量的加持,一下子虛弱得根本沒法兒拿起劍,最終就是連她一起的所有人都被牢牢困死在這裡。

……這樣想來,這真是一筆太不劃算的買賣。

怎麼看也不是精明的女劍士會做下的事兒。

……

但她樂意啊。

鷹爪的血,扎克的血……

她閉了閉眼,仰頭就要把種子往嘴裡丟——

「……尼古拉斯?」

一只幾乎毫無溫度的,和屍體也沒什麼兩樣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力氣小的很,她只要輕輕一抖就能掙脫——

但看著他那雙深黑色的眼睛,她卻連這麼一抖都於心不忍。

他定定地看著她。他的眼神時不時的有些渙散,透露出他已經瀕臨極限的身體狀況。但他一直固執地看著她。

他在乞求,她看懂了,他在乞求她不要這麼做。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同時狡猾地把種子彈到了另一隻手的手心裡。

「尼古拉斯……尼克……好吧現在我有些分不清你們兩個。」她微微彎下身,拿著他的手往那張即便被人踩了、滿是刮痕也依舊很有船長樣兒的臉上擦了擦,說:「你等一會兒啊。我現在要去幹一件大事兒,等我忙完了,我們再來商量商量要不要和好。」

她對黑髮男人做了一個帶點兒挑釁意味的鬼臉,然後利利索索地把種子吞了下去。

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吞下了一千個爆裂彈頭。

一族聖物這種高規格的東西,還真是……療效快啊。

痛,痛,見鬼的痛死了。

她痛得牙齒都在打哆嗦,覺得自己大概抖得像跳舞。

她在疼痛襲來的第一時間就急急忙忙地把尼古拉斯的手甩開了,她怕自己一時不查給人卡崩脆——事實證明,她的顧慮有理有據。

真的……就像是全身每一條血管,每一塊肌肉都炸開了似的。她知道自己又哭了,可這種生理性的眼淚根本忍不住!

她疼得受不了啦。她想休息一會兒。

可她似乎聽到了碼頭上有人在大聲喊叫著什麼的。

……被發現了嗎?

那就……沒辦法了。

她歪歪扭扭地站起來,失手把大劍掉落兩次,摔到四次。

後來她壓根懶得再爬起來了。她像拖一條死狗似的把自己拖到了船舷邊。

……最後還是不站不行。不過前面偷了那麼久的懶,她覺得自己還是挺機智的。

視線都模糊了啊。幸好這罩子夠大,她怎麼也不至於劈錯地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活下去啊!!!你們!!!

請一定活下去啊!!!!!!

——————————

瑟羅非被海浪的轟鳴聲拉回了一些意識。

嗯……

她左邊是礁石,前方……有橙黃色的、隱隱綽綽的光……那玩意兒的形狀看起來有點兒像南十字號。

而緊緊貼著她身後、用力地環抱住她的……是個人。

「尼古拉斯……」

她渾身依舊抽動得厲害,而且有一種非常不舒服的乏力感。他們現在正半漂浮半倚靠在一個凹形礁石上,它恰好背著風,但也逃不過一輪高過一輪的海浪的擊打。

海嘯……結界……不遠處那個詭異的發著光的家伙的確是南十字號。其實他們現在距離碼頭應該有一段距離了,只是南十字號的身軀實在太過龐大,又這麼詭異地亮了起來,在夜幕中才特別有辨識度。

看來她沒失去意識太久。

從意識回籠起,她的心跳沒慢下來過。

那時的憤怒,絕望,不斷滿溢出來的悲哀和仇恨……還有最後刻骨銘心的劇痛,和強烈的祈願。

這些劇烈的、紛亂的情緒甚至讓她微微顫抖起來。

她覺得她很能夠理解後頭那家伙現在把她抱得死緊死緊,甚至把一張臉都埋到了她脖子裡、往她頸窩裡一下下吐氣的行為。

她現在也迫切需要這樣有力的肌膚的接觸……這能讓她感覺到自己還活著、自己不是唯一活下來的。

瑟羅非有些吃力地抬起手,一下一下地輕輕攏著身後那人的頭髮。

尼古拉斯在她的頸間發出了一聲像是獸類被刺到的嗚咽。

「……」多奇妙呀,只通過一聲哼哼,她就知道他在表達什麼。她咧開嘴角:「這不是挺好的麼,我們都活著……紅毛和希歐、管家他們肯定也好好的。蠍子他們正安安穩穩地睡在小酒館裡。你回家也有了指望。」

這話一出口,後面那家伙竟然真的哭了。他甚至要通過輕輕咬著她肩膀的皮膚來止住哽咽。

滾燙的淚水一點點灑在她的皮膚上。他結實的手臂漸漸收緊,甚至將她勒得有些疼了。

他甚至還……硬了。是的,她感覺得到,那玩意兒正硬邦邦的硌著她的後腰呢——但她明白這和什麼美好的下流的性欲沒有任何關系,只是尼古拉斯的情緒崩潰到了一種境界的生理反應。

她也慌了起來:「誒你,你你到底怎麼啦?有什麼事兒好好講啊,你可是,可是船長大人誒——」

「……對不起。」黑髮的船長近乎虔誠地、一下下地親吻著她的後頸,「對不起,對不起。」

瑟羅非明白自己這次又是什麼都問不出來了。

「……好吧,就當做是你和好的表示。我真的越來越分不清你們兩個了……你是尼克?還是尼古拉斯?」瑟羅非疑惑地問。

然而,不等對方作出回答,女劍士就被遠方的一幕徹底抓走了全部注意力。

在朦朧的雨幕中,遠方組成南十字號形狀的光點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在它們亮到極致的時候,它們驟然飛起,四散到了空中。

接著,無聲無息地湮滅了。

「……」女劍士感到了一種鋪天蓋地的茫然,「這是……怎麼了?南十字號呢?我們的船呢?」

「……這是管家在建造船只的時候鑲刻在龍骨和船壁上的魔紋,自毀的魔紋。」尼古拉斯啞著聲音解釋道,「激發魔紋的引子在管家的手上。」

那就是說管家現在很有可能還活著,甚至還有清醒的意識。瑟羅非微微舒了一口氣,卻依舊直愣愣地盯著已經徹底被雨幕所覆蓋的遠方:「所以那艘船已經不在了?南十字號……不在了?」

「……不。它在。」

「只要你願意……無論重來多少次,我們也都能再去描出新的南十字、建造新的船。」

——就像無論重來多少次,我也終究會愛上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