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姿勢狼狽地摔在地上,半邊臉貼著粗糙的甲板。
她整個腦子都是茫的。
這或許是她這輩子最無力的時候,各種意義上的。她現在全身軟綿綿的,連轉轉脖子都要費好大的力。
弱化結界……一定是這個見鬼的東西。
果然,該見識的遲早都得見識一回。上次在無名島上這玩意兒被尼古拉斯和希歐聯手攔下了,這次大家還得一塊兒中招。
「呼,呼,魔法這玩意兒真嚇人,跑得老子腿都斷了。」一個氣喘吁吁的壯漢剛好在瑟羅非的視野裡大聲罵了句髒話,順帶踢了踢腳邊的一具軀體。
這是一張她從未見過的臉孔,她十分確定這人既不屬於主艦,也不屬於護衛艦。他的動作也軟綿綿的,但和她這樣像是血液被掏空的乏力感顯然沒得比。
而他腳下,那個不省人事的家伙……是希歐。
瑟羅非用力地咬著下唇,滿嘴都是血腥味兒。
怪不得那些軍隊和傭兵並不阻攔他們退回南十字號。怪不得從護衛艦那邊跳來勸降的家伙們不戰不逃,只會繞著甲板跑圈兒。後招等在這裡呢。
如果,如果剛才能再快一點兒……
其他人怎麼樣了呢……喬,黑鬍子,管家,尼古拉斯……
她正費力地試圖喚醒肩膀周圍的肌肉,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調笑:「喲,你們快來看,這裡還有一對兒小情人呢?那邊那個長頭髮的是個女人吧?這兒有個哥們兒死活要湊過去呢!」
瑟羅非幾乎是毛骨悚然地聽著那人把什麼東西小幅度地拎起又砸下,嘴裡罵罵咧咧著:「火槍啊,這家伙是你們船長吧?我剛才看著他也挺能的——可惜臉長得像賣屁股的,嘖嘖,嘖嘖,讓我看看他女人長什——嘶你個婊子養的!!!」
咚的一聲,尼古拉斯的腦袋出現在了她視線的邊緣。她心裡急得要命,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時間竟然真的讓她順利地扭過了半個肩膀。
現在她能完完整整地看見她的船長了。
尼古拉斯的狀況比她要糟糕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身上流著一半來自混亂之界的血液,他看上去不像受了太大的傷,但他整個人都在微微的痙攣著,豆大的冷汗從他額頭、鼻尖不斷滲出,很快就把他的髮梢浸得濕漉漉的。
此時,他嘴裡咬著大約手指長的一塊血肉。估計是從剛才出言不遜的那家伙身上撕下來的。
「怎麼了怎麼了。」更多的人圍了過來。他們腳步輕浮,說話也有氣無力,卻依舊能夠正常行走。瑟羅非看見足足四個人氣喘吁吁地拖著一具身體從船艙裡走了出來,看那衣服……是廚房裡煎魚排煎得特別棒的大嬸兒。
剛才那人罵了一句非常下流的髒話,彭彭又往尼古拉斯身上踢了兩腳:「真是見鬼的,還他媽以為自己是船長呢。」
破舊翻皮的靴子毫不客氣地踩上了尼古拉斯的顴骨,嘎吱嘎吱地碾了幾下。
除去混上護衛艦的傭兵們,此時以勝利者姿態站在南十字號甲板上的也有原先護衛艦上的海盜。在南十字號的船隊裡,他們同樣享受了南十字號的一切福利。然而在這時,他們看著他們曾經的船長、曾經的庇蔭被人以這樣一種恥辱的方式踩在腳下,卻一聲沒吭。
說心裡真的沒有觸動倒也未必。但誰都知道,之前那一刀子捅出去了,從此南十字號和他們就是你死我活的關系。堅守在尼古拉斯和希歐身邊的海盜們未必會一個個把下面那群傭兵抓出來尋仇,但他們這些原先的同伴,一定會遭到慘烈的報復。
那人見尼古拉斯沒有反應,就像徹底死過去了一樣,也覺得沒趣兒。於是他抬起腳朝瑟羅非這兒走來:「來,船長大人,好好看看你的女人是怎麼被我——」
「哎呦我說你們聽見狗吠了嗎?吠得還挺有節奏!」
這是鷹爪的聲音。
鷹爪接著以一種極其粗魯、特別能激怒人的調調大聲說著:「我挺好奇,你媽陪著那群全身皺巴巴的老頭子睡了多少次,才給你換來這麼個搖尾巴的機會啊?瞧你珍惜賣力的……不過都說兒子像媽,瞧你這醜逼臉,我覺得那群乾癟貨還看不上你媽的姿色……她大概是和你姐姐一塊兒去牛棚裡脫褲子張腿了吧?」
從來就沒哪個群體在說下流話這個領域裡做得比海盜更出色。
「你找死!」那人氣得聲音都抖了,抬手就甩出一把匕首。然而,雖然不知道他們因為什麼維持了基本的行動力,弱化結界還是給他們的力氣造成了不小的影響。這把匕首最終輕飄飄地落在了鷹爪的腦袋旁邊。
鷹爪又是一陣大笑,並逐一奉上「你媽和你姐還不夠,你也去賣屁股啦?」,「你更喜歡馬的那活兒還是牛的那活兒啊」之類的嘲諷。
那人發出極其憤怒的吼叫,快步走了過去,這一次他牢牢握著匕首,親自將它釘進了鷹爪的喉嚨。
鷹爪到死都還在咯咯笑著,空氣和血液在他破碎的喉管裡相互擠壓,那聲音聽得瑟羅非青筋直跳,就好像也有人往她兩個眼窩子裡扎了兩刀似的,又鹹又哭的液體大顆大顆地從她的眼眶中掉了出來。
「好了,好了達卡……庫珀裡長老還在下面忙著正事兒,等他上來看見你又折騰……看他下一回有機會還帶不帶你來吧。」有人開口勸道。
達卡憤憤地朝鷹爪的屍體上吐了口唾沫,又咒罵了幾句。
勸說的那人似乎是個小頭目,他見達卡的情緒暫時被穩定下來了,就接著指揮道:「把他們就近弄到一塊兒去吧,省得東一個西一個的擺著。」
瑟羅非被踢到了鷹爪的屍體旁邊,她半只胳膊浸潤在有些粘稠的、溫熱的液體中……那是鷹爪的血。
和她在一塊兒的有臉色越來越蒼白的尼古拉斯,完全沒有動靜、也看不到正臉的管家,還有一堆她熟悉的、親近的、在一天前還一塊兒談笑風生的人。
她努力扭轉著腦袋——現在她脖子周圍的肌肉似乎比剛才要聽話點兒了——卻還是沒見著喬、黑鬍子等人。
……但她看見了扎克。
這個長著可愛雀斑、對自己的職業有著討人喜歡的狂熱的青年,正一心一意地伸長了脖子,試圖用他不知磕碰到了哪兒、正流著血的嘴唇去夠一只哨子。
「不……不……」瑟羅非發出沙啞的、微弱的聲音,她覺得自己的血液和力氣被抽乾了,卻換了一蓬烈火回來,這由悲哀、恐懼、恨意、絕望組成的烈火正在她體內熊熊燃著。
那只哨子是扎克平時用來召喚阿尤的。
扎克的嘴唇夠到了哨子。他在努力地咬住它。
「求……不要……」
不要,不要!吹響哨子的那一刻你會沒命的!
不要,不要!別讓阿尤回來!
瑟羅非發出的聲音實在不比氣音大聲多少,但仿佛心有靈犀一般,扎克抬眼看到了她,也看懂了她哆哆嗦嗦的口型!
扎克彎了彎嘴角。
他咬住了哨子。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用力吹響了它。
「滴——滴——」
他的氣息太微弱了。哨子發出的聲音還比不過一只小耗子的叫喚。阿尤是肯定聽不到的。
……可這聲音在甲板上卻足夠惹人注意了。
「什麼?什麼見鬼的聲音?」那些人很快聽到了,並大步朝這兒走過來。
扎克眼中有著濃濃的恐懼,他有些厲害地發著抖,差點兒都咬不住哨子。
但他一聲一聲,一聲一聲地吹著。
「哦見鬼,這又是什麼玩意兒!」
細弱的哨音斷了。一只手粗魯地伸過來,把那只扎克好不容易才夠著的哨子一把扯出扔遠了,反手直接在扎克臉上扇了兩巴掌,嘟嘟囔囔地隨手撿起落在甲板上的一只魚叉,潦草地叉進扎克的胸口。
不……不……不!!!
瑟羅非只覺得眼眶火辣辣的痛,卻已經什麼都流不出來了。
她緊緊攢著拳頭,根本感覺不到指尖的濕意。
她從沒這麼恨過長老院。從沒。
九歲的時候也沒有。
……她的拳頭……手?手?!她的手有力氣了?!
不等她仔細感覺,就有一個蒼老而陰沉的聲音在南十字號上方響起:「埃德爾,達卡,不是說了讓你們不要弄髒甲板的麼?被這些惡心家伙的血液污染了,這艘船以後還怎麼用?」
瑟羅非借著管家肩膀的掩護輕輕地轉動腦袋,看到有個帶兜帽的身影正詭異地漂浮在半空中。
這是……那會兒站在三刀旁邊的那個人。
「庫珀里長老!」被點名的那兩人慌忙道著歉,態度十分謙卑。
「……算了。南十字號的人在上面了?好好檢查,看看是不是齊全了……」庫珀裡拖長著聲調道,「今天跟你們撕破臉的可是,呵,最強的海盜船隊……你們一點兒不想承受他們的復仇,是吧。」
埃德爾和達卡唯唯諾諾地答應著。
「齊全了,那就開始吧。」庫珀裡拿出了一個什麼東西,放在手心裡端詳了一會兒,然後啪地一下捏碎了——
「啊啊啊!!!」
「眼睛,我的眼睛!!!」
瑟羅非震驚地看著距離她十幾步遠的一個海盜的胸口突然爆出一團煙霧,那煙霧很快籠罩了海盜的臉。
那煙霧似乎很刺激。海盜大聲哀叫著,幾乎上氣不接下氣地急促喘息,卻無形中吸進了大量的煙。
煙霧在漸漸變淡,飄飄揚揚地擴散在了空氣中。海盜臉上的灰氣卻越來越濃。
很快,那剛剛還耀武揚威的海盜掐著自己的喉嚨,臉色猙獰地倒在地上不動了。他全身的關節顯得十分僵硬,像是已經死去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