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當瑟羅非跟著鷹爪趕到碼頭的時候,她正好聽到三刀在說:「……最初因為理念相同,我帶著兄弟們並入南十字號;現在因為理念不同分開,也談不上什麼背叛不背叛。我現在站在這兒,只是念著舊情,想要幫大家一把,給大家提供一條更好的路子而已。」

「放他媽的屁。」鷹爪和瑟羅非一塊兒貓在碼頭邊上一堆高高的木箱子後面,咬牙切齒,「自己樂意當狗,還非得拖更多人下去和他一塊兒搖尾巴。」

今晚的月光亮得有些妖異。瑟羅非這兒占了些地理優勢,能挺清晰地看見雙方對峙的場面。

這情況……比她想象的還要更加不妙一些啊。

南十字號巨大的身軀被幾根明顯是後來才加上的,有她大腿粗的鐵鏈牢牢地綁縛在了岸邊,原先由三刀統領的護衛艦正牢牢貼著它的外側——這一次,護衛艦行使的顯然不再是「護衛」的職責了。

船上,船下,都有兩幫人馬在僵持著。

瑟羅非瞇起眼睛,雙手扒在巨大的木箱子上,透過箱子之間的縫隙打量著甲板上的人。

她很快在左邊那一撥人中看見了黑鬍子那一把編成小辮兒的,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的白鬍子,緊接著,她毫不費力地發現了站在黑鬍子身邊的紅毛。

站在他們對面的,似乎是順著搭板從護衛艦上跳過來的海盜們。在一天之前,他們還是一伙的,還是「同伴」。

有一個領頭的家伙大聲衝著黑鬍子他們喊:「……每月什麼事兒不幹也有固定的金幣拿,麵包、牛奶按家裡人頭數每天供應!有了戰功就給你分土地,下一回出個海回來你就是男爵大人了!大塊的烤肉都送到你們嘴邊了,你們死活強著不肯吃是怎麼回事?真玩起騎士效忠那一套了?」

「那也要看烤肉是誰遞過來的,」瑟羅非小聲道,「要是長老院給的,吃了第二天就能穩妥嗝屁。」

碼頭上,三刀朝希歐逼近了一步,同樣大聲道:「海蛇說得沒錯兒!希歐你問我有什麼心思——我能有什麼心思?我運氣好,找到了一條發財的路子,想和人分享,讓更多人過上好日子而已。倒是你呢?希歐大副,你有野心,喜歡對著一群人發號施令……這都沒錯。可你不能這麼自私,逼著其他兄弟一塊兒和金子過不去啊。」

南十字號的甲板上,從護衛艦過來的海盜們也在孜孜不倦地游說著。各種豐厚的賞金、肥沃的土地、恢弘的城堡和純潔美麗的貴族少女從他們口中天花亂墜地許諾出去,海盜們連在夢裡都不敢過的優渥的、富裕的生活突然變得觸手可得。

「況且,大家應該也多多少少聽說了,這次大規模的選招是為了開辟混亂之界做的準備。」三刀接著說,「拿著大把大把的金幣,光明正大地幹著這樣刺激的大事兒——還有什麼比這樣的生活更適合海盜呢!」

瑟羅非心裡一沉。

三刀本身是個老練的海盜,他對海盜的心態把握得不能更准確了。

會來當海盜的人,要麼對金錢有強烈的需求,要麼渴望著冒險和刺激,再不然,就是之前犯過事兒,考不了證,想走傭兵、護衛的正路卻走不了——比如她瑟羅非。

三刀這麼一番話,是真的撓到了海盜們的癢處。

平心而論,瑟羅非自己若是刨除掉對長老院根深蒂固的仇恨和恐懼,再去掉由梅麗而起的、對三刀的不信任,她聽了這些條件也要動心。

即便誰都不知道長老院及其下屬的傭兵團們最後到底會不會兌現這些承諾,但他們既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將條件擺出來了,這場交鋒,希歐就贏不了。

再有錢,再有人脈,希歐也只是一支船隊的大副罷了。長老院可是掌握著全大陸的資源呢。

果然,希歐沉默了一會兒,最終也只是平靜地開口道:「非常誘人的價碼。動心的人都站到對面去吧,我不留你們,也不怪你們——但不管怎麼說,開出這些價碼的是長老院。這張憑空畫出來的大餅能不能兌現,能兌現多少……你們自個兒掂量。」

瑟羅非無意識地放緩了呼吸。

不一會兒,船上,船下,都有兩三個海盜低著頭站到了對面的陣營。

鷹爪狠狠地朝他們吐了口口水。

「祝你們前程似錦。」希歐懶洋洋地抬手揮了揮,「三刀,你也看到了,這回我可是讓他們自個兒做出了選擇……你若是滿意了,大家就這麼先散了吧,大晚上的一排排人戳在碼頭邊可真是蠢透了,有這時間為什麼不回酒吧裡好好找個姑娘呢。」

「你們不能走。我們要這艘船。」站在三刀身邊的一個法師打扮的家伙突然開口。

三刀的聲音有些不自然:「呃,是的。南十字號確實是一條不可多得的好船……希歐你開個價吧,我們絕不會虧——」

「三百萬金幣,不砍價。」希歐看了看對方的表情,語氣裡明顯帶了嘲諷,「三刀,若是把南十字號的材料一個釘子一塊板的拆開來算,價錢還不止這個,這點你自己心裡清楚……你們不如說說看你們認為『合適』的價格?」

「五十萬。」那個法師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不耐煩,「我可以給你封男爵。」

希歐笑了:「行行好,兩百五十萬的差價至少夠買一個子爵。」

圍在後頭的傭兵們有些躁動起來。隔了這麼遠,瑟羅非都能清晰地聞到他們身上的貪婪味兒。

法師揮手讓三刀靠過去,他們交頭接耳地說了幾句。

三刀抬頭,歎了口氣:「希歐,你真的決定要一意孤行了?」

隨著三刀話音落地,碩大的碼頭一片寂靜無聲。

原本還只是有些緊張的氣氛驟然降溫。原先籠罩在月亮周圍的薄雲緩緩散去,就像是……揭開了最後一層,掩飾欲|望的薄紗。

瑟羅非將身子蜷成了弓型,一點點將小腿繃緊。

「搶掠之前這麼多廢話……」希歐諷刺地勾起嘴角,接過旁邊一個海盜遞給他的長弓拋了拋,「三刀,走狗的身份果然比海盜更適合你。」

三刀惱羞成怒地嘶吼了一聲,舉著彎刀向希歐撲來!

一瞬間,刀鋒與劍刃,鐵器與血肉的碰撞聲徹底割碎了平靜的夜空!

瑟羅非回頭看了一眼濕水母酒館的方向,毫不猶豫地縱身躍入了戰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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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木箱背後跳出來的女劍士和鷹爪在一開始確實給敵人造成了出其不意的打擊。今天晚上三刀和長老院拉了不少人來,有一小支軍隊,有好幾個野心勃勃的傭兵團。人多勢眾好打架是沒錯兒,但同時也帶來了一個嚴峻的問題——他們認不出誰是自己人。

瑟羅非看到好幾對明顯雙方都不是南十字號船員的家伙面紅耳赤地打成一團。

這樣混亂的戰局給了她不少渾水摸魚的機會。她謹慎而大膽地使用著在尼古拉斯槍林彈雨調教下的閃避技巧,嘴裡還假模假樣地嚷嚷著「大家讓一讓讓一讓打海盜不要打自己人啊」,一邊毫不猶豫地砍下對方的胳膊腿或者是腦袋。

她甚至在最開始、也是最混亂的時候,手疾眼快地用匕首在三刀的後腰處狠狠地刮了一下。

但隨著戰局的白熱化,這些小伎倆很快就變得不那麼好用了。

傭兵們的人數優勢是毋庸置疑的。長老院帶來的法師藏在人群中念念有詞,那些突然軟塌下去的地面、憑空出現的火球也給海盜們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瑟羅非迅速地用手背擦掉從額角上流下的、模糊視線的血,右手大劍不停,用腰力帶著掃了小半個圓,並趁著這一絲空隙往海面的方向的後退。

所有南十字號的海盜都在默契地往船邊靠攏。

她原本以為這些來勢洶洶的軍隊和傭兵們會想方設法阻斷他們的退路,可對方只是面帶得色,興奮地嘶叫著,進一步圍了上來。

這些陸地上的傭兵畢竟不了解海盜,瑟羅非想,他們不知道海盜船從來就不只是便於這些野心家們在海上行走的工具,它是防御力驚人的堡壘,也是強大的武器。海盜和甲板加在一塊兒,能夠增加的戰力遠遠不止一加一這麼簡單。

在一步步接近南十字號的過程中,她當然注意到了那些醜陋的、緊緊將南十字號和碼頭捆綁在一塊兒的繩索。她試圖稍微往邊側溜一溜,砍斷這些討厭的東西,卻在剛剛邁出幾步後被潮水似的傭兵們逼退了回來。

嘖。還是等回到船上後再說吧。

鷹爪和希歐他們已經順利回到了甲板上。南十字號上雖然也有戰鬥,但情況對他們要有利得多。從護衛艦上跳過來勸降的人總共只有十幾個,正被喬和黑鬍子他們追得滿甲板亂竄呢。

「羅爾,這邊!」鷹爪向她伸手。

她頭也不回,右手反手一個利索的劈斬將一個傭兵的長劍砍成兩段,同時踩著一個正好摔在她面前的倒霉家伙的背,輕盈而有力地朝上一躍,夠到了鷹爪伸下來的手。

鷹爪顯然對瑟羅非那把大劍的重量並沒有足夠清晰的認識。在這樣關鍵的時刻,他竟然被瑟羅非拽得往外一墜,大半個身子都出了南十字號的圍欄,連帶著瑟羅非也往下掉了半個身長,差點兒沒直接撞上橫掃過來的刀鋒!

女劍士被嚇得冷汗都出來了!千鈞一發之際,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將右手的大劍往船壁上釘,可不等她真的完成這個動作,她的手腕上就傳來一股大力——

黑髮的船長把女劍士連帶她的劍並不溫柔地整個兒拽了上來,隨便往甲板上一丟,連一個視線都懶得給她,回手直接砰砰兩槍將離他最近的、圍了好幾個傭兵的登船梯轟了個粉碎。

「……」

好吧。私人恩怨先放著不談。

瑟羅非飛快地掃了一眼甲板上的戰況——看起來很不錯,自己這邊完全占著上風。

於是她也跑到幾個登船梯前,盡力接應著那些在混戰中幸存下來的同伴。

……好的,又拉上來一個。

她和那個被她及時救了上來的哥們兒輕輕一碰拳,無意間一抬眼,遠遠的看見那些帶著兜帽、拿著大棍子的法師們不知什麼時候都退到了後面,站成了整整齊齊的一排。他們口中念念有詞,奇怪的是那些口型都還挺一致的——

「羅爾!!!」

聽到希歐幾乎破了音的喊叫,瑟羅非心裡一沉,飛快地找尋著聲音來處——

希歐在距離桅桿不遠的地方和兩個叛離的海盜打鬥著。

這個始終向人們展示著遠超其年齡的睿智和沉著的男人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露出了可以被稱為「驚恐」的神色。他硬生生地調轉了箭頭的方向,一瞬間全無設防的他很快被人重重砍傷後背!

然而希歐卻只是臉色煞白地悶哼了一聲,手中動作不停,幾乎是奢侈地將一支支刻有爆裂符文的箭頭射向那幾條最為結實的、連接著船體與碼頭的繩索,同時聲嘶力竭地喊道:「羅爾!去船頭砍斷那些鏈子!!誰快去打起鍋爐的開關!!!」

聞言,瑟羅非根本來不及思考。一種不祥的預感催促著她以最快速度跑到左側船頭,手腳並用地爬上船壁,沖著那一團鐵鏈狠狠揮——劍——

那一瞬間,幾乎被無限地拉長了。

一種叫做恐懼的情緒在她眼中一點點,一點點地散開。

……來不及了……

這是……什麼……

一種完全無法抗拒的力量從她的劍尖所向,從船體的外側氣勢洶洶地壓來!

她的眼睛緩緩,睜大。

伴隨著似乎全身血液在瞬間被抽離乾淨的無力感,女劍士輕飄飄地向後方空中彈起,然後重重地砸在甲板上。

她身上那些在之前戰鬥中落下的,深深淺淺的傷口和甲板劇烈地摩擦,拖出一道長長的,長長的血跡。

與此同時,南十字號的鍋爐房發出一聲刺耳的,憤怒的呼嘯!!!

一大團蒸汽滿載著不甘衝騰到了半空,南十字號碩大的船體猛地往前一衝——

鐵鏈瞬間繃緊,卻又很快鬆懈了下來。

在法師們喃喃不絕的咒語聲中,蒸汽散開了,南十字號一動不動地被綁縛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