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羅非呆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扶著一把高腳椅的椅背,有些無力地輕輕咧著嘴小聲吸氣。她抬手一抹下巴——哈,果然破皮了。
她緩緩坐下來,有些茫然地看著那把沉黑色的,靜靜躺在地上的大劍。
她沒想到,對於尼克的事兒,尼古拉斯會有這麼大、這麼激進的反應。
若是完全按著尼古拉斯的思路,將尼克看做一個寄居在自己身體裡的外來的靈魂,他這樣激烈的敵意倒是也可以理解。
可……尼克不是。
見過尼克的人其實並不少。至少她知道的,就有她自己,管家,希歐,漢克斯,和赤銅。這些人哪一個都不是笨蛋,可在尼克的有意隱瞞下,甚至精明如希歐都沒有發現船長的體內存在著兩個人格!這是為什麼?因為他們太像!
尼克在她面前從未隱藏,所以她能分辨出其中的不同來。
尼克更加成熟,更有所謂「上位者」的氣場,沒有了尼古拉斯在人際交流上的艱澀。但其他部分——像是一些慣用的小動作,說話的神態,還有例如吃三明治喜歡把夾心先挑出來、幫阿尤剝刺皮蝦總是從蝦尾巴開始等不經意的習慣,他們倆的表現是完全一致的!
瑟羅非能同時非常鮮明地感受到尼古拉斯和尼克的相同與不同,這種感覺其實是有些矛盾的,當時她還確實有過「精神病人真奇妙」的感歎。
他們之間的共性絕對不能單純用血緣或是長時間一塊兒生活這樣的理由來解釋——這也是瑟羅非從未懷疑過尼克「我們是一體,尼古拉斯誤會了」的說法的緣故。
可如果站在尼古拉斯的角度來想——他完全沒有「尼克」這個人格接管身體時的記憶,他只能通過身邊人的後續反應來猜測「那個寄居者」在這段時間裡做了什麼。
他對對方一無所知,自然看不出什麼相似不相似的地方,他會有這樣的猜測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瑟羅非抓著頭發呻吟一聲,實在想不出什麼和平解決的頭緒來,只好繼續看著大劍發呆。
也不知道她呆了多久,掛著「暫停營業」牌子的酒吧大門突然被人從外面猛地撞開。瑟羅非幾乎在同一瞬間抓起大劍,警惕地看向門口,卻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是尖牙小隊的一個核心成員。
「鷹爪?你怎麼在這兒?」
鷹爪看見瑟羅非也明顯鬆了口氣。他急匆匆走進來,瞥見醉得不省人事的赤銅和另一邊意識模糊的漢克斯,他的臉色又苦了下來。
他的眼神兒微微警惕地在幾張陌生的臉孔上掃過,壓低聲音有些焦急地對瑟羅非道:「出事兒了。鳥鑽石鎮最近不是來了許多想要購買海船、招攬海盜的傭兵團麼?長老院也來了。三刀那個該被魚刺穿喉嚨的混賬竟然私自把護衛艦高價賣給了長老院,自己賺了個官職,現在他搖著尾巴帶來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軍隊啊傭兵的,想要撬我們主艦的牆角!」
「什麼?」瑟羅非驚得跳了起來,「這上岸才一天的功夫,他就轉手把整個護衛艦給賣了?!護衛艦上的海盜們呢?也心甘情願跟著他沖長老院搖尾巴麼!」
說著,她下意識地在酒吧裡尋找希歐的身影,卻沒見到人,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頭兒和大副正在碼頭上和他們對峙。」鷹爪看出了瑟羅非的疑問,主動解釋道:「你知道三刀原本也是個船長,後來才被大副招攬,帶著他整只船隊合並過來的吧?護衛艦上大部分都是他的老班底,跟了他十幾二十年的,當然三刀說什麼就聽什麼。」
鷹爪繼續道:「大副讓我來找你們,說若是漢克斯隊長和赤銅前輩意識還清醒,就帶他們過去,可現在這樣……」
瑟羅非問:「那我呢?希歐對我有什麼安排麼?」
鷹爪點點頭:「大副說了,讓你和大姐大,還有……托托是吧?讓你們隨意。大副說了,今天會有一場硬仗,關系到南十字號是存是亡的硬仗。既然三刀把長老院,把那麼多傭兵團都牽扯進來了,這事兒輕易小不了,你們能避就避吧。」
瑟羅非聽到這話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她轉過頭,在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邊的蠍子眼中看到了同樣的茫然。
鷹爪反倒開始勸說兩個姑娘:「我覺得大副說得挺對。他這麼做絕對沒有看不上你們的意思,你們別誤會。他之所以只喊了赤銅前輩和隊長,是因為三刀那婊子養的正在滿口胡言試圖撬我們牆角呢,赤銅前輩在船上威望挺高,喊他過去能震住一些傻蛋兒;隊長也是,他不僅能唬人,還能打,一會兒要是真的幹起來了,有他在我們也輕鬆點兒。」
「你們可不一樣。大姐大你要是被那幫孫子抓了,咱們可是連武器都不捨得拿起來了。」鷹爪開了個玩笑,「羅爾,你才上船多久?這破事兒沒必要連累到你身上。這幾天你就當給自己放個假吧,去買幾條新裙子,吃吃好吃的,等我們把事情解決了,再找你回來。」
瑟羅非看著鷹爪那張並不好看、鬍子拉碴,卻十分真誠的臉,她沉默了。
她非常想一走了之。
這次的事態聽上去就很嚴峻。三刀倒戈,帶著一大批人過來挖角,還牽扯了她最不樂意面對的長老院。連希歐都說出「關系到南十字號是存是亡的硬仗」這種話了,這趟渾水她還真不想趟。
按著她一貫的做法,她這時候就該避得遠遠的,最好帶著瑪格麗塔暫時避出鳥鑽石鎮,等那船海盜和各方勢力打出個高低勝負了再回來。
可「那船海盜」裡,有喬,有管家,有黑鬍子,有許許多多像鷹爪這樣,平常雖然不算十分熟悉,卻會在關鍵時刻將她推開、想要讓她遠離危險的家伙們。
……船下有一隻圓滾滾、胖乎乎的,被她隨手摸兩下腦袋就會開心得把眼睛瞇成縫的角海豹。
她的鄰居,那麼好的阿倫夫婦的兒子,正站在矛盾爆發的最前端。他慣用的手下喝醉了,一時沒法兒趕過去幫他,他或許會顯得有些孤立無援。
還有那個剛剛和她大吵了一架的家伙……
那麼偏執的個性,要是她真的跑了,他肯定會鬧脾氣,恨恨地在心裡發誓一輩子不理她了吧。
她只是個連執照都沒考到的女劍士啊。怎麼就有這麼多事兒要操心呢。
「我跟你去。」
「我跟你去。」
「喲,挺默契的嘛大姐大?」女劍士衝著船醫挑了挑眉,「不過這差事你可沒法兒跟我搶——別,別急著反駁先聽我說——你瞧這一屋子醉得不省人事的家伙,你放心把他們全丟在這兒不管?不放心是吧,那我們之間必須得留下一個。我過去至少還能揮劍砍一砍,你過去要做什麼?燒一只鍋開始熬藥麼?」
她朝著蠍子半張的嘴做了一個捏緊的手勢:「好了,就這麼說定了。我可是把我最心愛的瑪格麗塔都交給你了……」
瑟羅非輕輕地走到正靠在沙發上熟睡的瑪格麗塔身邊。
她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媽媽的睡顏,彎下腰在對方臉上親了親。
「……打完怪獸就回家。」她低聲嘟囔了一句,直起身來朝鷹爪乾淨利落地一揮手:「我們走。」
就像之前無數次離開這幢破舊卻溫暖的小樓時一樣,這一次,她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