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房間,女劍士就帶著希金斯太太和安娜一塊兒下樓,去濕水母酒吧和眾人匯合了。
地地道道的酒吧場地顯然讓海盜們更有發揮情緒的空間。瑟羅非進門的時候,漢克斯正在和赤銅前輩面對面跳著甩肩舞,因為頻頻踩到對方的鬍子而時不時遭到大聲的喝罵;蠍子坐在高高的吧台上,修長的雙腿交疊著,手腕上下翻飛拋著一只鑲嵌著劣質寶石的骰盅,一臉挑釁地看著淡然押注的希歐;瑪格麗塔端莊地坐在吧台前的高腳蹬上,細心地聽托托講述著各種酒液的故事,時不時品嘗一下托托的作品,並毫不吝嗇地給出大大的誇獎。
托托在酒精和不要錢的贊揚話下,一張臉紅得像熟透的螃蟹似的。他磕磕巴巴地努力解釋:「這,這都只是一些最基本,最最基本的調酒手法啦……看過兩眼都能學會,實在沒有你誇的這麼好!」
托托這麼說倒不是過謙。瑟羅非單手一撐跳到吧台上,抱著膝蓋托著腮,不由自主想到了那天晚上尼克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動作,和最後在酒杯中綻開的,奪人心魄的顏色。
嗯……所以他們的船長現在在哪兒呢。
她在燈色變幻的吧廳裡看了一圈兒,最後才在一處隱秘的的、昏暗的角落直直撞上了那一對漂亮的黑色眼睛。
又來了。這個融不進氣氛的家伙。
似乎讀懂了女劍士眼中明晃晃的譴責,尼古拉斯的目光游離了兩下,最後在瑟羅非即將要跳下吧台把人拽過來的前一刻,自個兒從角落走了出來,加入了希歐和蠍子賭骰子的行列。
把自己擺在好姐姐位置的女劍士在心中鬆了口氣,專心和媽媽一塊兒,聽托托講起有關各種酒的小趣聞。
突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兒。
「托托,」漢克斯,赤銅前輩,和小安娜一起大聲唱起了一首根本聽不出來是什麼玩意兒的歌,瑟羅非不得不提高聲音問,「有一種酒,只簡單地倒入了最基本的朗姆酒和一大堆冰塊!你知道!那叫什麼名字嗎!」
聽到這話,瑪格麗塔和托托竟然一塊兒吃吃笑了起來。
「羅爾,我真沒想到你竟然沒聽過這個小故事!」瑪格麗塔親自給女兒解釋了起來,「從前有個酗酒成性的家伙,每天都要買上好幾桶的朗姆酒。他起初答應了好好悔改,每天只喝一杯酒,但他忍不住酒癮,總要偷偷犯規。」
「酒館裡有人看見了,就跑去和他妻子告密。妻子被氣跑了。」托托補充。
「他很快就後悔啦。他想念妻子,真心覺得妻子比所有的一切,比朗姆酒還要重要。可他把整個小鎮都找遍了,卻找不出他妻子究竟藏在了哪裡。」瑪格麗塔接著說,「於是他重新回到了酒館,只要了一點點、可以沒過杯底的朗姆酒,用冰塊填滿剩下的杯子。」
「他在用行動告訴所有人,他懺悔了,他寧可每天只喝這一點兒、比妻子規定的份額要少得多的酒,也希望他妻子能夠回來。」
「他這麼堅持著,過了整整三年。他自己給自己定下了一個嚴苛得多的戒律,再也沒犯過規。」瑪格麗塔笑著說,「後來,他的妻子被他的誠心打動,終於回到了他的身邊。」
托托接口道:「於是他這杯酒也徹底出名了,叫做『懺悔的自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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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倫先生帶來的酒已經被喝掉了大半,希金斯太太在眾人的起哄下不情不願地從酒窖中推出了兩大桶特奎拉,轉身在海盜們的賬下多記了三個金幣。
濕水母酒吧裡彌漫著一股酒精、橡木、和燃燒的蠟燭混合的味道。大家都喝得有些多了,蠍子向來冷艷高貴的臉上泛起了傻乎乎的笑容,她正纏著瑪格麗塔在舞池裡跳著狐步;另外一邊,阿倫夫婦正因為又輸給了托托四個銀幣而抱在一塊兒大聲笑著。
瑟羅非自己也有些酒精上腦。她難得地徹底放鬆了下來,懶懶地靠在一支椅子腿兒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兌了酸梅汁兒的潘趣酒。
昏暗的燈光裡,她看見赤銅前輩正抓著一只空酒瓶搖搖晃晃地向這兒走來。她正準備抬手和他打個招呼,就見對方一腳踩到了自己的頭髮或是眉毛或是鬍子,啪嘰一下臉朝下摔在了地上。
「……」瑟羅非連忙上前把人扶起來:「你還好嗎?」
赤銅在這麼一摔之後倒是顯得清醒些了。他抹了一把額頭,氣喘吁吁地站起來:「好,還好……謝謝你。」
赤銅今天晚上玩兒得很開心,也喝到了很多品質不錯的酒。他也想讚美一下瑟羅非家中的擺設,瑪格麗塔的手藝,或是別的什麼來表達一下自己的感謝之情,無奈他實在不擅長這個,最終也只是在一陣尷尬的支支吾吾後,粗聲粗氣地把話題轉到了瑟羅非的大劍上:「你怎麼現在還背著它?」
「啊。」瑟羅非反手將大劍抽了出來,平平地放在自己盤坐的腿上,「我還不能完全適應這把劍的重量。船長和黑鬍子都讓我盡可能長時間地背著它,好加快適應速度。」
「這是對的,兵器就是要時常放在身邊,才會越來越順手。」一講到兵器,赤銅立馬變得從容不迫、游刃有餘起來,「好好珍惜這把劍,小姑娘。這材料可真不簡單,它絕對致密,非常堅韌,有極好的硬度——」
「以後我給你打一把更好的。」
瑟羅非有些費力地向後扭頭一看,才發現不知何時,黑髮的船長已經來到了他們身後。
赤銅搖著頭道:「嗝,船長,不是我打擊你,對於這小姑娘的特性來說,恐怕沒有比這更好的材料了。說實話,當初你拿著這些材料來找我的時候我就被嚇得不輕——晶化的龍骨啊,這是得要多大的龍,經過多少年的沉澱!你了不起,了不起!你對大劍這種武器的見解也讓我很吃驚……哎?說來那時候小姑娘還沒上我們的賊船吧?你怎麼就……嗝……」
瑟羅非猛地站起身來!
她已經沒空分神去管那個一頭栽在地上、響亮地打起了呼嚕的赤銅了。
看著尼古拉斯的表情,她知道自己搞砸了。
這把大劍是尼克送給她的,也是尼克去找赤銅煉制的。這些,尼古拉斯都不知情。
這都沒關系。只要在剛才尼古拉斯提出「以後送她一把更好的劍」的時候,她能適時回一句「這把不也是你送的嗎?它已經夠好了我很喜歡」之類的話,這事兒就能揭過去。
可萬惡的酒精將她的腦殼整個兒塞住了。
她無力去回想剛才她是露出了什麼表情——總之,完了,尼古拉斯他猜到了,他知道了。
黑髮的男人定定地站在那裡。他的眼裡閃過無數種情緒,最後又飛快地沉寂下來。
他開口了,聲音有些發悶,還有些沙啞:「你認識他,是不是?那個……寄居在我身體裡的『引導者』?」
「我,我很抱歉把這事兒瞞著你,」瑟羅非覺得喉嚨乾澀得厲害,她急切地想要解釋些什麼,卻又實在理不出完整的思路來:「聽著,尼古拉斯,尼克他不是——」
「你喊他尼克?」尼古拉斯的臉上閃過一絲受傷,「『尼克』是我母親取的小名,她把它縫在了襁褓裡……他讓你喊他尼克,那我是什麼?」
「我——」
「是,我早該想到,從一開始你找到的就是他。」尼古拉斯前進一步,眼中的戾氣攪成了一團似乎再也化不開的深黑。他小聲而飛快地說道:「我從能源柱中跑出來,很快失去了意識,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在你的樓梯間裡了——你在馴鹿角巷裡遇到的是他,和你分享麵包的是他,有那雙漂亮眼睛、打動你讓你願意撿回去的也是他。」
他一邊說一邊向她逼近。她從未有哪一刻如此清醒地認識到兩人間體格上的差距,她卻始終顧忌著瑪格麗塔還在場,也擔憂尼古拉斯的小秘密就此曝光,只能一直小幅度地退讓:「尼古拉斯,你冷靜一點,你聽我說——」
他把她逼到了吧台的角落。他一只手牢牢錮著她的兩隻手腕,另一隻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讓她不得不抬頭直視他。
他們靠得非常近,尼古拉斯硬邦邦的手臂肌肉正緊緊貼著她的前胸。瑟羅非在姑娘中算是高挑的了,但他們的身高差得確實有些大,在這樣的距離下被強迫著抬頭看人,她覺得全身都很不舒服。
而且尼古拉斯從沒在她面前顯現過的、如此直白的敵意也讓她感到不安。
下意識地,她使出了全力來掙扎——可對方的手竟然紋絲不動!
矛盾,一步步激化。
瑟羅非暫時沒有深究尼古拉斯的怪力的心情,她現在也有些惱火了:「我不喜歡這樣!你就不能就好好說話嗎?」
不知道是不是背著光的緣故,尼古拉斯的眸色在這句話後似乎又暗了一層。
「你不喜歡這樣。你不喜歡我。你喜歡他。我都知道。」他手中力氣逐漸加大,眼眶甚至有些泛紅,「你喜歡他……但他休想。」
「你是我的。他休想。」
瑟羅非的脖子被迫高高後仰著,她已經覺得有些窒息了。下巴和手腕上強烈的疼痛、酒精的作用和紛雜的情緒混在一塊兒,尼古拉斯的聲音在她耳邊時遠時近的,有些聽不真切。
突然,她下巴和手腕上的鉗制被猛地鬆開了。
尼古拉斯站在兩步之外,表情木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她。
他的手有些細微的顫抖,整個人死氣沉沉地站著,就像一條瀕死的魚。
他最後看了她一眼,眼眶紅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似的,然後轉身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