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漫長的山路不一會兒就走完了。拐過一個角度極小的彎後,整個橘滋里的面貌一下子顯現出來。
「哇哦。」
「咕唷!」
白天的橘滋里或許沒什麼稀奇,就是個平靜的、尋常的小鎮子。有錯落的尖頂小房子,巍峨的教堂,低矮的集市,彎彎繞繞的小路,和大片的草地。然而,現在是晚上。
橘滋里的每一個房頂都在熒熒地發著光。光色十分柔和,一點兒也不晃眼,明明暗暗的就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到了人間界。
這就是……神祗給祂們喜愛的造物留下的樂園啊。
兩人一海豹的到來並沒有引起橘滋里居民的警惕。
現在大概是晚飯剛剛結束的時間,不少人和家人朋友一塊兒在集市裡閒逛散心。
見到了女劍士一行這樣明顯的生面孔,大部分人也只是好奇而和善地看上兩眼就不再關注了,有些熱情的小販則會沖他們大聲打起招呼,推銷起自家販售的小吃和裝飾品。
尼古拉斯目標明確地將她帶到了橘滋里最高大、最漂亮的建築——教堂之前。
和陸地上的教堂不同,瑟羅非並沒有在這裡看見全身鎧甲、神情嚴肅的騎士們。
用整塊上好的白色石料搭成的、布滿了華麗紋樣的台階上,幾個和她差不多大的青年人正圍在一塊兒,用各種各樣的小魚乾乾逗著一只滿臉睏倦的花貓。
尼古拉斯腳步不停,直接朝那群人走了過去。
「巴爾維斯騎士長,我們前來拜訪大賢者。」
「哎,哎哎你好啊。」其中看起來最年長的一個家伙連忙站了起來。他動作有些大了,不小心直接將手中的魚乾戳到了花貓的鼻子上,換來了毫不客氣的一撓。
相對於「騎士長」這個身份來說顯得實在過於年輕的巴爾維斯咧了咧嘴,對花貓投去包含著愛意與哀怨的一瞥——那眼神兒酥得能讓瑟羅非抖掉一年份的雞皮疙瘩。
他上下打量了尼古拉斯兩眼:「嘿,我見過你,你是那個船長!伙計最近還好麼?」
「嗯,多謝問候。」尼古拉斯還是一貫的寡言,他再次直擊目的:「我們來拜訪大賢者。」
對方不與自己寒暄,年輕的騎士長也沒什麼不高興。他向其中一個青年招了招手:「把大賢者最新的作息表拿過來。我沒記錯的話,它墊在『燉燒馬哈魚』口味的貓糧下面。」
瑟羅非:「……」
那人很快把一張折疊的羊皮紙拿來了。羊皮紙的表面確實有一個圓圓的罐頭印子。
巴爾維斯把它展開,舉在半空,瞇起眼睛仔細看了起來。
瑟羅非也湊上去瞧。
只見羊皮紙上打了幾十個櫻桃大小的格子,每個格子順延標上日期,下面還寫著類似備注的小字——
「懶」,「需要獨處」,「睏倦」,「睡不醒」,「感悟人生」。
瑟羅非一眼掃下來全是這些詞。她覺得她這輩子是見不到大賢者了。
「哦哦,你們運氣很好!大賢者今天見客!」
順著巴爾維斯的手指,女劍士艱難地在一堆「睏」和「懶」中尋找到了一行特別親切的小字:或許接客。
這其實是一位藝名叫做大賢者的舞女。瑟羅非想。
「你們可以直接進去。」巴爾維斯說,「大賢者還是住在最靠裡的房間,門板上畫滿了甜甜圈的那個。祝談話愉快喲。」
騎士團的其他成員也陸陸續續送出祝福。
尼古拉斯朝他們點點頭,率先朝踏上純白的石階。瑟羅非也急忙拖著粘在花貓身邊挨挨蹭蹭的阿尤一路跟上。
純白石階的頂端,繪滿星辰的,足足有四五人高的大門消無聲息地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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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進城!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
「我發誓我一定好好幹活!讓我做什麼都可以!拜托,我還很年輕,我不想被怪物吃掉!」
「我知道哪裡藏著寶物!只要讓我進城我就告訴你們!」
「我家姑娘還沒到一歲,衛兵老爺發發慈悲!」
「不!!!他說謊!他說謊!茉莉是我家的孩子啊……他搶了我的孩子!」
瑟羅非冷眼看著一窩蜂擁擠在城門口的流民。他們咒罵,求饒,痛哭流涕,已經開始有人不管不顧地用自己的拳頭,肩膀甚至是頭顱撞擊城門。
城門一動不動。高聳整齊的城牆上,一排排身穿精良鎧甲,手持彎刀和盾牌的衛兵冷冰冰地站著。他們像雜貨店裡最廉價的蠟像,又像傳說中高高在上的神祗。
瑟羅非也是流民的一員。那些不知道從哪兒出現的,強大的吃人怪獸襲擊了她曾經居住的村莊,她一路奔逃,和來自四面八方的幸存者匯聚成了這樣一股浩浩蕩蕩的難民潮。
一路上,她目睹了無數個鮮活的軀體被那些淌著涎水的尖牙硬生生地撕裂。
人們不僅要在怪物們的捕食下狼狽逃竄,還要時刻警惕著自己的同類——到了後期,因為一塊黑麵包被殺掉,被分食的人恐怕比喪生在獸口下的人更多。
這場流亡,把所有的幸存者訓練成了傑出的小偷、強盜、殺人犯。
她也不例外。
現在的環境實在是太惡劣了。沒有食物,沒有水,地裡別說草了,連草根都刨不到一個。
你想要活著,別人就得死。
這條逃亡之路,是用人的骨骸堆起來的。瑟羅非早早用尖銳的石頭把自己的頭髮割得不足手掌長,臉上髒得根本看不出五官。她靠著一點小聰明和不可思議的運氣撐到了現在。
五天前,流民們千辛萬苦抵達了這座城池。當他們看見高聳的結實城牆時,他們欣喜若狂、哭著親吻地面,大聲讚美神祗護佑他們結束了地獄般的逃亡日子。
然而很快,讚美變成了最惡毒的咒罵。緊閉的城門讓流民們意識到,地獄已經被牢牢地綁縛在了自己的背上。
這座城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
城門是不會對這些流民敞開的,巡邏的衛兵們看見流民們鬧得厲害了,還會衝他們投擲長矛。
瑟羅非明白,他們這些大量聚集的新鮮血肉遲早會吸引來那些嗅覺該死的靈敏的怪獸,既然城門不開,那麼盡快動身前往下一個城池碰碰運氣才是最聰明的做法。
……可是她已經到了極限了。絕大部分流民也一樣。嚴重的食物匱乏,時刻緊繃的神經,在爭奪食物中難以避免的肢體衝突極大地消耗了他們的體力。他們不可能再堅持到下一個城池了。
每一天,流民們眼中的絕望和瘋狂都要濃重一分。
瑟羅非低頭看了看自己骨節過分突出、顯得有些畸形的手,不著痕跡地往遠離城門的方向退了幾步。
很快,城門上的士兵在發現恐嚇已經不能讓流民們安靜下來後,他們搬來了巨大的石頭,毫不留情地砸向人群。
流民們惶恐地驚叫,大股大股暗紅色的鮮血從城門下湧出。
而早早避開的瑟羅非看準時機,趁一個中年男人正在向別人兜售他的妻子(「只要一塊麵包和幾口水,她就完全歸你了!」)的時候,搶走了他的食物。
又是好幾天過去了。已經有食人獸發現了這個新鮮的獵場,斷斷續續來襲擊了幾次。那些怪獸們挺有長遠發展的意識,吃飽了就不會再繼續捕殺,瑟羅非又僥幸逃了過去。
這種僥幸不會持續太久了。
隱隱震動的地面和此起彼伏的怪叫聲都在告訴她一個令人絕望的事實——獸潮來了。
怪獸們沒有讓這些忐忑的人們等待太久。第二天傍晚,灰蒙蒙的天邊出現了它們長著骨刺的猙獰脊背。
圍在城門下的流民們已然不顧一切了。到了這樣的地步,只要是還沒發瘋的人心裡都明白,他們永遠不可能叩開這扇城門。
這種眼睜睜看著死亡迫近的恐慌和被逼到極致的絕望讓幸存者們徹底喪失了理智。
鬥毆和殺戮再也不需要什麼理由,而是純粹成了和安穩的內城只有一門之隔、卻注定淪為怪獸食糧的可憐蟲們的發洩渠道。
更多人則是麻木地坐著,躺著——他們已經沒有一點兒力氣了。
就在這個時候,在怪獸們距離他們只有不到一千米的時候,城牆上突然出現了一個穿著華麗長袍的老頭兒。
他臉上帶著虛假的悲憫,說:「現在開始,率先爬上城牆的十個人將會獲救。」
流民們如死一般安靜了一陣,接著,紛紛拼著最後一股氣跳了起來,拉拽、踩踏、撕咬著自己的同伴們,向高聳的城牆攀去!
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十足的扭曲。城牆之下很快搭起了蠕動的人梯,一個青年男子毫不在意地踩著一位年輕母親的臉,從她的懷中扯出她的幼兒,掰過幼兒的腦袋當做武器沖另一個人狠狠地砸去。不一會兒,幼兒和被攻擊者都變成了支離破碎的肉塊兒,得勝的青年男子臉上帶著嚇人的狂熱,繼續踩著別人往上爬。
瑟羅非慢吞吞地站起來,死死地盯著那個噩夢一樣的人梯,將藏在衣服裡的匕首捏得緊緊的。
後方,那些巨大的猙獰的怪獸正咆哮著向他們撲來。她已經聞到了它們身上的腥味兒。
她又盯著城牆看了一會兒,眼裡有不易察覺的渴望。
然而很快,她的眼神兒帶上了一種……不合時宜的傲氣。
她用鼻子哼了一聲。
然後,她發出響亮的、無意義的嘶吼,捏起匕首踉踉蹌蹌地轉身朝巨獸們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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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羅非猛地坐了起來,強烈的眩暈感讓她忍不住乾咳了一聲。
一杯散發著蜂蜜味兒的溫水遞到了她的鼻子下面。
一身書卷氣,長相和身份非常符合的大賢者笑瞇瞇地望著她:「膽小、利己主義,飛快地掌握了偷竊和搶劫的技巧;欺軟怕硬,規避一切可能的危機。這樣的你居然在最後選擇拿起匕首沖向獸群?神愛世人!人心果然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東西。」
瑟羅非一口氣把蜂蜜水喝乾了,摁著自己的腦袋讓記憶一點點回籠。
他們走進了教堂,穿過那些拼成神祗像的彩色玻璃……對,然後他們穿過了長長的,布滿各種盆景花卉的走廊,來到了這扇畫著甜甜圈的門前。
那時,大賢者就像現在這樣笑瞇瞇的,很爽利地給他們開了門。不過緊接著他就要求他們配合他玩一個游戲,否則,他就不和他們說扯淡之外的話。
尼古拉斯答應了。於是他們各自接過一個裝滿了亮黃色液體的燒杯並且喝光了它——是的阿尤也沒有幸免,大賢者堅持認為角海豹也是他游戲中不可缺少的一員。
喝下那些薄荷味兒的液體後,她很快就失去了意識……進入了剛才那個詭異的夢境。
「剛剛那是什麼?是你編織的夢境嗎?神眷者可以替別人編織夢境?」喝下蜂蜜水後瑟羅非感覺好多了,她迅速掃視房間,不意外見到了依舊在沉睡的船長和海豹:「他們怎麼還沒醒?他們還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