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賢者擺擺手:「他們用不著你操心。要我說,混得最慘的就是你了。」
「這個小船長相當神奇!他很能打,對事態的判斷和戰鬥的節奏有不可思議的靈敏。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並不擅長交際,卻總能吸引到幾個聰明人忠心耿耿地為他出謀劃策……」大賢者擠擠眼睛,「你知道嗎?他在開始流亡後用短短一周時間建立了自己的團隊。在幾次清洗、整合之後他的團隊已經超過了三百人,都是有一定手藝或是戰鬥力的家伙。他壓根兒就沒跟著流民大部隊前往那座城池,反而是半路拐去了山裡,找到了一個絕佳的地形搭建營地。」
「我設置了這樣一個夢境,主要是想看看人們在面臨絕境時的反應。我設置的怪物們實在是太強了,通常我的客人們會很快在夢境中死亡,然後回到現實中來。你已經算是睡得挺久的了,而你的同伴恐怕都得睡到明天早上——小船長的營地發展得好極了,他的性命只會越來越安穩,而那只海豹,」大賢者興致勃勃地對瑟羅非招手,「來,來,它的經歷我實在講不好,你一定得親自過來瞧瞧,這就是我更偏愛動物朋友的緣故……過來,看看這個水晶球。」
瑟羅非依言走到了擺在房間正中的,暗金色的雕花長桌面前,看著大賢者嘿喲嘿喲地從桌子底下搬出一個大箱子,裡面裝滿了……
甜甜圈。
「不好意思拿錯了。」大賢者歉意地笑笑,順手拿起其中一只甜甜圈,大方地分了一半給表情有些木然的女劍士,「順便吃一個吧,這是我第五喜歡的口味……水晶球,水晶球,啊哈,總算讓我找到了。」
於是瑟羅非端端正正地坐在一邊,看著大賢者用他沾了糖漿和堅果碎的手指花裡胡哨一通亂指,桌面上灰撲撲的水晶球唰地一下就亮了起來。
水晶球裡的雲雲霧霧旋轉著消散了,畫面很快清晰起來。
那是一片蔚藍的海洋。
「我專門為這個大家伙設計了特殊的夢境,」大賢者看起來還挺得意,「我把陸地上那些強大的食人怪獸換成了角海豹的天敵矛齒魚。」
瑟羅非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她覺得她已經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
畫面徹底清晰了。入眼就是一隻比現實世界足足大上三四倍、明顯又圓了一圈兒的角海豹正瞇著眼睛,把自己鬆鬆的纏繞在海帶林上,肚皮朝天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抱著一只矛齒魚尾巴吧唧吧唧地啃著。
「……」果然。
一邊的大賢者非常激動:「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在絕境的逼迫下,一向溫和的角海豹居然會反過來吞食自己的天敵!這是每一個物種天生的血性!真是讓人感動得熱血沸騰!」
……要不要告訴他矛齒魚很早就列入阿尤的食譜了呢。
「它的體型變化也有趣極了!我特地暗示它,告訴它它不再有現實中驚人的體型了,它只是角海豹群中一隻相對健壯的、年輕的海豹。它一開始接受了我的暗示,可很快,隨著它幾乎不間斷的進食,它開始迅速地長大!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它對於自己『會在食物的幫助下無限制地變大』這個認識深信不疑,這樣的信念甚至繞過了神力的限制!」
……糟糕,以後真的要開始控制它的食量了。
大賢者開始講述阿尤在之前的夢境中的表現。突然,不遠處正在成群結隊捕食的角海豹們開始騷動,它們接連躍出水面,朝阿尤這裡發出悠長而尖銳的叫聲。
阿尤短促地咕了一聲作為回應,隨手把啃了半截的魚尾巴往旁邊一拋,一個氣勢滿滿的躍潛,幾下就游到了它的族群當中。
隨著鏡頭的拉近,瑟羅非再一次看到了那些至今也讓她有些恐懼的深海巨獸。它們成群結隊,緩慢地轉動著自己巨大的、冷漠的眼球——
矛齒魚來襲!
體型正常的普通角海豹們敏捷地四散逃竄。她家胖乎乎的大個子不退反進,幾乎是歡快地在水面下吐出了一連串兒大泡泡,以一種和身形完全不相符的速度朝矛齒魚群沖去!
瑟羅非對自家的海豹十分了解。那小表情。
瞬息之間,場面立刻從「矛齒魚來襲」變成「角海豹來襲」了。
原本來勢洶洶的矛齒魚群潦草抵擋了幾下,就各自逃走了。
這一次,阿尤捕獲了兩隻矛齒魚,其中一隻的個頭還相當驚人。
碩大的角海豹心滿意足,咬著一隻抱著另一隻,在和它的族人們咕咕唷唷打了一通招呼後,樂顛顛地游走了。
「這樣下去,能夠威脅到它的矛齒魚會越來越少的,一個兩個都死不掉,真令人發愁。」大賢者苦著臉,「一陣子沒出島,我的夢境就已經跟不上時代了啊……是時候重新編一個了。不過好歹有一個你早早死了,讓我稍微安慰點兒。」
瑟羅非:「……不客氣。」
「就讓他們睡著吧。來,說說看,你們這樣千裡迢迢趕來橘滋里,是為了什麼?」
瑟羅非有些拿不准這個大賢者的脾氣,在短暫的猶豫之後她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們因為,呃,各種原因分別受了點兒傷,而尼古拉斯說您是個非常出色的治療師——」
「來看病的啊。」大賢者了然,他仔細打量了瑟羅非兩眼,又轉頭去看尼古拉斯和阿尤,說:「你們兩個年輕人的確受了傷,還挺嚴重,不過有得治。那只海豹我看不出有哪兒不好。」
說著,大賢者從長袍的口袋裡掏出了一把細長的黃銅鑰匙,上頭還拴著一只精致的、塗了厚厚巧克力醬的甜甜圈模型。他把鑰匙遞給瑟羅非:「教堂東邊緊靠著一片挺可愛的圓頂小平房,鑰匙上有門牌號,你們就暫時住在那兒吧。再往下走幾步就有一條小河,你的海豹可以經常在河裡玩兒。」
「誒?啊,好……」
「他們最遲要到明天中午才能醒來。你們就暫時留在這兒休息吧。我會調好第一份你們需要服下的藥劑,明天你們就把它們帶走。之後一周來一次就行了。」大賢者指了指腦袋,「從我的夢境中脫出都會有一陣挺難受的眩暈,記得給他們喝下蜂蜜水——怎麼了?一副困惑的表情?你有什麼想問的?」
瑟羅非說:「我想問的是……您就沒有什麼想問的嗎?我是說,您已經答應給我們治療了,您或許因為神力的加持對我們的身體狀況十分了解,可您還沒有問過我們為什麼會受傷,怎麼找到這兒來,能付出什麼報酬?」
「啊年輕的姑娘總是這麼可愛。」大賢者笑了,示意瑟羅非再拿走一只甜甜圈,「你們來了,帶著傷,而我恰好能治。這一看就是被神的意志所引導的,我還有什麼需要多問的呢?」
「這正是我當上大賢者的緣故啊。」他開心地從甜甜圈上掰下一塊藍莓乾丟進嘴裡,「況且,你融合了壁障碎片和起源之種而導致崩潰、那位船長因為混淆了兩界血脈導致器官衰竭的事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們並沒有什麼疑點值得被盤問呀。」
瑟羅非駭然。她恍惚覺得眼前這老頭兒剛剛拋起藍莓乾、撅嘴接住的動作也充滿了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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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瑟羅非、尼古拉斯和阿尤暫時在教堂東區的圓頂小平房住下了。
他們領到的是1314號門牌,那是一個稍微遠離街道、靠近河邊的小房子,裡面該有的家具一應俱全,還有一張看起來非常舒適的、正圓形的大床。
這床大得能塞下三隻阿尤。女劍士使了個壞,嗤笑著把耳朵通紅的黑皮船長摔到了床上,強行讓他放棄了打地鋪的「可笑的紳士派頭」。
大賢者說他們的傷需要一段時間的調理,在這期間他們可以隨意使用力量,不用有什麼顧忌,也不需要忌口。
瑟羅非一身怪力能夠非常輕易地在外頭找到零工,很快就換來了一床鬆鬆軟軟的大被子,和一些零碎的小家具。
尼古拉斯一開始也默默跟著瑟羅非一塊兒幹(添)活(亂)兒,後來大賢者不知從哪兒得知了他會畫不少這個世界沒有魔紋,就隔三差五把他拉去畫畫了。
這天,瑟羅非獨自一人幫對街的鄰居推倒了老舊的圍牆,受到了那對中年夫妻熱情的款待和源源不斷的讚賞。她拎著一吊魚和一只籃子回到家中,看著籃子裡擺放得密密實實的自製三明治,又開始頭疼起阿尤的體型問題。
這樣的千古難題顯然不是疼一疼腦袋就能解決的。她很快放棄了,去浴室裡沖了個澡,打算等船長和海豹回來了就一塊兒開飯。
一個人推完一整面牆確實是挺累的。瑟羅非頂著濕漉漉的頭髮,無所事事地在大圓床上翻了幾個滾,居然不知不覺就這麼睡著了。
然而她沒能睡上多久。
「……起來。」尼古拉斯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擦乾了頭髮再睡。」
女劍士迷迷糊糊地被搖起來,眼睛還沒徹底睜開呢,她的視線就被一塊轟然罩下的厚毛巾給遮住了。
一雙大手隔著絨絨的毛巾,在她的腦袋上輕輕揉動。
瑟羅非漸漸清醒過來。她已經很習慣尼古拉斯在這些生活習慣上家長式的管教了,順從地順著對方的力道微微轉動著脖子:「你回來啦?今天挺早的?騎士團那些人終於學會了你的魔紋了?」
「嗯,不早了,他們沒學會。」
瑟羅非撲哧笑了出來。騎士團那群人被大賢者壓著跟尼古拉斯學畫魔紋,一個個都叫苦連天。
那個叫巴爾維斯的年輕騎士長還特地過來和瑟羅非商量——「你要不然勸勸他,咱們兩邊一串通就說學會了成了,你看我們這智商,真的勝任不了除了給貓鏟屎之外的工作」。
他們又聊了些有的沒的,瑟羅非感覺到有一縷濕漉漉的頭毛黏在她左側額頭上了,就想讓尼古拉斯幫她擦開。
「左邊,左邊,上去點兒。」女劍士指揮著,還非常生動形象地往上撅了撅嘴。
尼古拉斯的動作突然停了。
他兩隻手同時往下,輕輕捧住了她的耳根。他甚至還把搭在她臉上的毛巾又往下拽了拽——現在她只有鼻尖以下的地方暴露在空氣中了。
「尼古拉斯?小啞巴?」
瑟羅非感覺到對方的靠近。他的鼻息謹慎地、試探地灑在她的臉上。
尼古拉斯是一個成熟的、健壯的男人。他還是一個海盜。
距離一近,他身上充滿侵略性的氣息就難免會給她一種壓迫感。
「你怎麼了,尼古拉斯?」瑟羅非突然感覺到一陣奇怪的慌張,像是有什麼調皮的小魚苗在她脊椎骨上拍著尾巴似的。她下意識再次出聲詢問,好讓自己顯得自然一點兒。
她之前坐在床墊的邊緣。現在,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床墊在微微下陷。黑髮的船長大概把自己的一條膝蓋放上了床。
窗外的鳥兒開始歡快地唱起歌來。
瑟羅非只感到自個兒的鼻尖被用力地揪了一把,緊接著,頭上傳來一股大力,自己被結結實實地埋進了被子裡!
等她從亂七八糟的被子、床單、和毛巾中掙扎出來的時候,只看見了尼古拉斯匆匆逃往浴室的背影。
「喂!喂!你個得意的小混蛋!」女劍士頂著一頭毛茸茸的頭髮,一下子跳到浴室前砰砰地拍著門。她氣急敗壞:「你有本事惡作劇你有本事開門啊?開門啊?正正當當地來決鬥啊!」
「……嘖,別吵。」
「喲呵。」她的拳頭癢得不行,卻始終顧忌著這是教堂的房子,不敢太過用力,「今天我要吃三顆果糖!不,四顆!……湊個整五顆!必須五顆沒得商量!不然我就把這件事兒記上整整一個星期!」
女劍士在外頭一邊砸門,一邊自說自話地提了一大堆條件。
逃入浴室的船長大人半天都沒吭聲。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聽到他在裡頭發出了一聲沉悶的呻吟。
「……尼古拉斯?喂喂尼古拉斯你還好嗎?」
浴室裡有水聲嘩啦啦響起。
正在女劍士擔心得想要破門而入時,黑髮的船長光裸著上身,穿著一條濕漉漉的亞麻褲子,突兀地拉開了門。
「……都說了不要吵。」他悶悶地嘟噥了一句,飛快地用半濕的浴巾在女劍士的臉上繞了好幾圈,急匆匆地開門走了。
……或者說是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