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一個晚上的女劍士終於能夠在一個非常舒適的小樹屋上安頓下來。
她也終於有機會看清楚自己的額頭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當然沒法兒違心表示這個額紋不漂亮。整個額紋泛著飽滿的金棕色,意料之外的特別襯她的皮膚;額紋兩端對稱,勾纏的卷葉紋一直延伸到她的髮鬢中。
正中間的線條明顯粗一些,正是她之前看到的,又像半塊舵又像一只半睜半閉的眼睛的圖案。舵環,或者說眼瞳的部分,泛著鮮艷的殷紅色。
「這顏色就意味著我殺過精靈了,是嗎?」瑟羅非戳了戳自己的額心,苦著臉說,「看來以後我得經常綁個頭帶什麼的?把罪證頂在大腦門兒上並不酷,真的,而且先不論我到底是怎麼來的吧,我好歹裝在一個圓耳朵的人類殼子裡呢。」
引她去樹屋的雷噗嗤一聲,擺擺手說:「你放心好了,一覺醒來你就能明顯看到額紋的淡化,過個兩三天它就會自己消失。你在我們當中哪一個的腦門兒看到額紋了?只有在特定節日或者儀式的時候我們才會抹上特殊的藥劑,主動讓它顯現出來。」
瑟羅非大鬆一口氣。
雷站在雨蛙腦袋上,抱著雙臂斜眼看她:「鑒於你這個古古怪怪的,被壁障碎片和願力催生出來的人類殼子,我也不知道那種藥劑在你身上起不起作用——珍惜點兒吧,抓緊這兩天好好和那些可愛的線條相處,說不定你以後再也見不到它們了。」
雨蛙:「呱哦。」
瑟羅非無所謂地聳聳肩,雖然這條額紋出乎意料與她湊一塊兒沒什麼違和感,但她還是覺得比起精靈族勾勾纏纏的額紋,一面橫穿肩背胸腹的巨龍咆哮圖更適合自己。
她朝著樹下的雷和雨蛙揮揮手,示意自己准備進屋休息了。
雷卻並沒有走。
他指了指自己身後:「那個小黑皮一直跟著你,你知道嗎。」
瑟羅非:「啊?誒?!」
留居在樹核的,大多都是有避世傾向的精靈,這使得樹核有著非常嚴謹的區域劃分。貴賓的住宿區,普通客人的住宿區和族人的住宿區之間並不能互通,而是被只有在精靈引導下才能通過的屏障相互隔開了。
像管家這樣,不知道用什麼理由忽悠了精靈們、得到了樹核自由出入權的貴客,也只能住在樹核外圍。琉拉克瑞斯蒼翠之蓋距離貴賓住宿區比較近,大家就順道一塊兒走了一趟,把尼古拉斯的住處安排在了管家的旁邊。
雷負責把瑟羅非引來處於樹核內環的族人聚居區。這一路上足足經過了五道屏障,瑟羅非都已經順利地學會了打開屏障的方法。
沒想到尼古拉斯竟然一路跟了過來?!
小黑皮。嘿。哈哈哈哈。
瑟羅非把視線放遠掃了一圈兒,並沒有看到尼古拉斯的身影——她重點關注了那幾叢深灰色灌木。
還挺會藏的。
「羅爾,你確定要和他一塊兒住?」
「啊,這個……」瑟羅非下意識想說「不我當然不確定」,可想想船長大人悶不吭聲地跟了這麼久,現在也還別別扭扭,不知道躲在那片樹葉子後面不肯出來,她又多少有點兒心軟。
這麼一猶豫,雷那邊已經揮揮手准備走了:「好吧好吧,世界上總是不缺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年輕人。住一起可以,這屋子很大,也有好幾間臥室,你們老老實實分開睡,不然我就和瑪格麗塔告狀——」
說著,他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過兩天我好好給你普及一下什麼是精靈的正確審美。你這都找的什麼男朋友,臉和身材是不錯,可皮膚顏色也太黑了,跟花鼻山豬似的……以後你會懂的,瑩白色才是最經典、最漂亮噠。」
「呱噠!」
雷踩著雨蛙的腦袋一蹦一蹦地走了。
尼古拉斯沉著臉,不知道從哪棵樹上跳了下來。
瑟羅非:「……不不不要因為在膚色上有不同的喜好而拔槍啊?!」
尼古拉斯沉默地順著籐梯爬了上來。瑟羅非下意識地伸手拉了他一把,然後她發現,船長大人的眼神兒在他們交握的手上來回轉了幾圈,明顯是在對比著什麼。
然後,他居然率先把手放開了。臉沒紅,耳朵也沒紅,顯得有些失落。
瑟羅非有點兒好笑地推推他,自己錯一步上前推開樹屋的門:「我說,其實——」
「彭!彭彭彭!」
突如其來的爆破聲讓瑟羅非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後退一步,右手剛剛抬起來試圖抓住劍柄,就被乾脆利落地握住,順勢一拉。
尼古拉斯在第一時間擋在了她的前面。
有些發悶的爆破聲還在繼續。只見寬敞的、帶著明顯屬於精靈的浪漫和精致的房間裡……懸掛著一排搖搖晃晃的花朵。
每個花朵都有人腦袋那麼大。它們顏色不同,正接連從屋頂上牽著彎彎繞繞的籐蔓掉落下來,彭的一聲開放,露出其中歪歪扭扭的字板。
這些莫名其妙的花很快開完了。
從門口看去,字板排成前後高低兩排,用特別華麗的字體寫著「歡迎初生的精靈瑟羅非!」
最後還有個掛條兒,寫著「雷和他的雨蛙」,後面跟了一個髒兮兮的蛙蹼印子。
瑟羅非:「……」
她決定了,她不要和雷學審美。
其實尼古拉斯在海盜群裡並不算黑,尖牙小隊裡起碼有一半的家伙曬得比他更厲害。
況且,古銅色的皮膚也沒什麼不好,這顏色會使人骨骼、肌肉的線條顯得特別性感,比如眼前這半張側臉,微微繃緊的脖子,被流暢肌肉覆蓋的肩膀和緊實的手臂……
瑟羅非墊腳,手心在前方肩膀上微微使力,探出頭去在那實在漂亮的下頜骨上啾了一下。
尼古拉斯一下子變得硬邦邦的了。
肌膚的觸感讓瑟羅非從那種莫名的……饑餓感中驚醒過來。她一下子從他身上跳開,我我我了半天,又你你你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穩妥行事,先跑再說。
她跑了,然而沒跑掉。
尼古拉斯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沒辦法,只好回頭看他,凶巴巴地問:「你幹什麼?」
尼古拉斯的耳廓紅得跟燒起來一樣,他抿了抿嘴,沒說話。
兩個人就這麼傻乎乎地對視了一會兒。
瑟羅非猛地回過神來,甩手又要跑。
尼古拉斯再拉住,總算憋出一句話:「你啾我。」
「我我我沒有!」
「你啾了。」
「沒有!」
尼古拉斯固執地盯著她:「啾了。」
瑟羅非腦子一團亂,情急之下居然一指尼古拉斯身後:「你看!管家在天上飛!」
「……」
尼古拉斯一貫扯得平直的唇線清晰地往上勾了勾。他深深看了一眼女劍士,沒有再提那個啾了還是沒啾的話題,只是鬆開了她的手臂——順帶勾了勾她長長卷卷的髮尾——低聲說:「早些休息。」
女劍士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嗷了一聲開始啪啦啪啦拍打自己的臉。
……真是被魚菜糊了腦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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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精靈族找到管家算是意外收獲。
南十字號明面上的主人和實際上的主人時隔一年,在距離鳥鑽石鎮相當遙遠的樹核重聚,也是一件挺奇妙的事兒。
……地位低微,還是個見習船員的女劍士就算了。
精靈們很友善地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倚靠著矮樹的圓桌小廳。那棵矮樹也是神奇的品種,瑟羅非在上面辨認出了起碼六種品種完全不同、生長季節也大相徑庭的果實。
帶路的精靈個性相當活潑,他示意三人可以一邊說話,一邊盡情享用樹上的果子,還親自給他們做了個示範——
精靈溫柔地撫摸著那顆樹,就像撫摸著自己的情人或者孩子,同時低聲唱了幾段像是搖籃曲的調子。矮樹十分顯眼的一個哆嗦,將垂掛了成熟果實的枝條主動壓低,上頭的果實稀裡嘩啦一陣掉落,很快就把擺在小圓桌上的果籃裝滿了。
「瞧,你們摸摸它,再給它唱些調子輕緩的歌,它開心了就會把果實送給你們。」精靈這樣解釋。
瑟羅非臉色詭異地看著那顆樹,只覺得那些交錯的枝條和葉片間充滿了「救命快停別摸了不要唱了我把果子給你還不行嗎」的負面情緒。
相比這課或許心情不怎麼好的樹,她倒是更留意樹下那個活靈活現的幼鹿石雕。
「樹核也有這些小雕塑呀。」瑟羅非戳了戳精致得不行的鹿耳朵,「鳥鑽石鎮也有,塞拜城也有,東面沿海那幾個稍微大一些城市都有這些動物雕塑。橘滋里的大賢者說這都是神跡呢。」
「你去過橘滋里?真棒,那一定是個有意思的地方。」精靈笑著說,「這個肯定不是神跡,哈哈,這是我爸爸親手刻下的——他是個厲害的雕刻師。你在樹核看到的絕大部分石雕都能找到作者,但確實也有不少完全不可考的雕塑……那些或許真的是神祗給我們留下的禮物吧?」
精靈揮揮手走了。
於是談話開始。
地位低微,還是個見習船員的女劍士第一個發問:「老師你怎麼知道塞拜城的事兒?你有西北前線的消息嗎?我在瑪蒙城聽蠍子他們說,托托和赤銅前輩一塊兒去了西北。」
「我當然有我的消息渠道。」管家高深莫測地摸了摸他根本沒有鬍子的下巴,「但塞拜城?塞拜城的事兒現在還有誰不知道呢?『一個名為瑟羅非的海盜姑娘披戴著神之憐憫讓塞拜城重回藍天之下』——這可是塞拜城自己傳出來的正經說辭。」
瑟羅非一驚,隨即很快冷靜下來。
塞拜城城主和努斑會長的確數次表達了會庇護她的意思,在她看來也挺有誠意的,但他們首先當然要為海民考慮。塞拜城陷入神罰數百年,錯過了最關鍵的轉型時期。
現在,在種群數量上最為弱勢的海民想要盡快跟上步伐,當然會首先試圖爭取到綜合來說勢力最大的人類的支持。
當年海民固守魔法,偏執地拒絕接受一切新事物與改變,甚至開始殘殺外來的商人和使用機械制品的族人——這些傷痕隨著時間在陸地上漸漸淡化了,但記得的人也不是沒有,畢竟那整整一船的商人都沒有回來呢。
海民們現在如履薄冰,不能再承受任何一點兒意外了。這時候,推出她這個人類身份的「救世主」,就相當有必要。
塞拜城主和努斑會長說不定還覺得這麼把她推到前台也是保護她的一種方式……
瑟羅非歎了口氣。
事已至此。
「那關於海神之戟……」
管家深深看了眼女劍士,說:「這才是我要說的重點。塞拜城把海神之戟作為謝禮送給你只是個私下流傳的花邊消息,甚至塞拜城方面還暗示過這個消息並不屬實。」
「那——」
「我是做過功課的。」管家指了指自己的腦子,「壁障的承載之力,聖物中的力量,以及你的身體狀況,我都非常了解……瞧,你在吸收了起源之種的力量後,沒有當場炸開,還能夠意識清醒地使用這份力量打碎結界,這說明壁障碎片已經將你的身體改造得很好了。只要你沒被哪只大魚吞到肚子裡,最多半年你就會恢復行動能力。」
「然而我在精靈族待了整整一年,也沒有聽到你的消息。」
「要麼,你死了。要麼,你被什麼事情絆住了。按照海民們乘坐著晨曦少女號抵達陸地的時間稍微推一推,再結合他們放出來的消息,我就幾乎能夠肯定,你一定在各種巧合之下吸收了海神之戟的力量。」
並沒有什麼巧合。他們把盒子遞過來,她把手伸上去,然後悲劇的事兒就發生了。
「塞拜城把海民一族的聖物贈予你的消息也就是隨便傳傳,一般人聽了就忘,不用在意。」管家說,「只有那些人會像聞到了蛋味兒的蒼蠅似的,寧可錯殺不可放過,開始牢牢盯著你的一舉一動——」
「長老院。」瑟羅非木然接口。
「一點兒不錯。」管家微微瞇起眼,「你們不知道,這一年來,在所有有關聖物的消息面前,長老院就是一群紅著眼睛、亂抓亂咬的鬣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