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兩個小輩的背影消失在層層密林之間,管家轉過身,優雅地對瑪柯蘭納抬了抬帽簷,說:「世界上總是存在著無數的巧合,不是嗎?事態如此發展,竟然完全偏離了我們約定的任何一個結果……」
管家慢條斯理地說:「即便如此,今天我還是想問一問貴方的態度。我這個人說話做事一向直截了當,又總是心急,還請諒解。」
瑪柯蘭納在心裡嘀咕了一聲「直個苔蘚」,也彬彬有禮,微笑著說:「不要著急。這件事兒實在牽扯不小,我想我們都需要更多的時間來好好觀望。」
這一回,管家沒有順勢讓步,反而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您說得對,我們並不著急。羅爾他們還年輕著呢,他們有大把的時間等待。我只是有些憂慮貴方的傳承,畢竟這是關系著一族興亡的大事兒,又已經拖延了二十多年……原來是我想錯了。」
瑪柯蘭納眼神微厲。
管家歎了口氣:「哎,要知道,起源之種在二次失竊之後始終下落不明,有沒有可能它已經被長老院——您說,到時候,掌握了能夠撕開兩界壁障力量的長老院,當真會同意供養精靈樹嗎?他們又會提出什麼條件呢?」
冰藍色長髮的精靈嘲諷地扯起嘴角:「人類,你的野心與長老院並無不同。」
「我從未否認過這一點。」管家坦然說,「然而我們只是一個小小的海盜船隊,不是什麼掌控著千萬軍隊、傭兵,又和各大公會有著交錯利益的權利團體。我十分有自信,我們會是更加配合、更加討人喜歡的合作伙伴——況且,如今身負神之力量的人,正是你們的族人。精靈不是一向最敬畏,也最信任種族羈絆的嗎?」
瑪柯蘭納冷冷道:「精靈接納半血,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能完全忽略掉她身上另一半來自人類的傳承。」
「哦可憐的小羅爾,」管家裝模作樣地抹了抹眼角,「好吧,好吧,即便你們懷疑她的人類血脈使她染上了奸詐、背信、貪婪等『人類的美德』,你總要相信晨曦之井對她的裁決。她可是被賜予了金色的額紋。」
瑪柯蘭納搖頭:「管家先生,你對精靈一族顯然還不夠了解……金色的額紋,說實話,並不算十分少見。」
「您是對的,當然,我就認識好幾個有著漂亮金色額紋的精靈神官。」管家直直望著瑪柯蘭納,一字一句道,「可您知道,瑟羅非……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海盜呀。」
精靈族長垂下眼,修長白皙的手指無意識地摹畫著戒指上的刻紋。
是啊,那個孩子是一個海盜。
在精靈一族的歷史上,額紋的顏色長久占據著「最受熱議話題」的寶座。
從濃烈的金色到死氣沉沉、暗淡的灰白色,精靈的額紋可以說每時每刻都因為自己的行為甚至心境發生著變化。
奪走一條鮮活的生命,很可能使得額紋的顏色變灰;殺死同族,額紋在整體顏色泛灰的同時,會在中環亮起一抹刺眼的殷紅色。
曾經有個精靈為了使額紋保持鮮亮的金色,發誓一輩子只靠吸食花露過活。他做到了,然而,因為他總是忤逆父母,嫉妒兄弟,他的額紋始終是一片難看的灰顏色。
也曾有個傭兵職業的精靈——幹這行的手上多少都有好幾條人命——保持了淡金色的額紋。其他精靈又驚訝又好奇,各種追問之下才知道這原來是個愛心爆棚的好家伙,把得來的報酬幾乎全部用在收留棄嬰上了。他以一己之力在大陸開了二十來個流浪兒收留所,和他整天甩著斧子砍砍殺殺的形象一點兒都不吻合。
總之,這額紋要金要灰沒個定數,評判標准千奇百怪。精靈們研究了半天沒找出什麼靠譜的規律,倒是發現一個了不起的共性——專心供奉神祗的精靈神官、祭司們,大多有著漂亮的金色額紋。
精靈們終於能夠得出一個結論:金色的額紋代表了神祗的嘉賞與寵愛。
一名精靈順從神之意願越多,其額紋的金色就越濃郁;相反,哪個精靈若是一直在做著違背神之意願的事兒,額紋就會變灰,變暗淡,與伴生植物的聯系也會隨之消弭。
瑪柯蘭納對那個女孩兒的第一印象並不好。
精靈五感敏銳,他身為族長,更是有著一份超然的感知能力——那女孩兒劍上的血腥味兒簡直濃得不像話。
所以,在聽說她是個海盜時,他一點兒沒驚訝。只是因為她的離奇的身世和同族的血緣,對她多了一些憐憫而已。
但是,金棕色的額紋……
瑪柯蘭納活過了漫長的歲月,也有著卓越的記性。然而,他實在不記得,他見過哪個精靈的額紋有這樣濃郁的金色。
她做了什麼?讓神祗讚許至此?
是……拯救了塞拜城嗎?
不不,塞拜城為何會被沉入海底,那些人類不懂,他是多少知道一些的。
如此看來,這個因果說不定可以來一個小小的調換——
因為這個女孩兒實在擁有太多神眷,又或者,她本來就是背負著某種既定使命而出生,所以她有這個機緣和力量把塞拜城從神祗的怒火中拯救出來!
瑟羅非能夠推斷出的未來,瑪柯蘭納當然也能看清楚——既然南十字號和長老院目標相同,這兩方遲早有一天會正面對上,會有大衝突。
雷曾經這樣說過:「長老院?那幫在諸神行走時期頭一輪被劈死的家伙?」
尤其是這幾十年吧,長老院的某些行徑也真是……呵。
精靈族丟失了起源之種,再也沒有立場和資本在這一場爭奪戰中穩穩旁觀。
而一向隱隱以「神之代言者」自居的精靈一族,真的要背棄那個備受神祗寵愛的半精靈姑娘,站在長老院一邊嗎?
但不管怎麼說,與長老院相比,一個海盜船隊還是……太過弱小了啊。
……
「我們……來打個賭吧。」瑪柯蘭納緩緩說,「半年為期。如果那時……」
管家仔細聽了瑪柯蘭納的賭約,細細思索之後,十足自信地微微一笑:「如您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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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丘陵邊界,人類聯軍基地。
「小圓錘?小圓錘到哪兒去了?」老西蒙濫用著他天賦卓絕的大嗓門兒,大步在帳篷與帳篷之間來回走著,重重的腳步揚起一層薄薄的黑土,引起零散坐在帳篷周圍的士兵們的怒視。
老西蒙顯然在這個營地相當有人氣——又或者是地位——大多數人也只是瞪上一兩眼,接著低頭做自個兒的活計,並沒有出聲抱怨的。
所幸,老西蒙很快找到了他的目標。
「小圓錘!」老西蒙加快腳步,上去幾乎是硬把一個剛把腦袋探出帳篷、一臉茫然的中年男人拽了出來,「我記得你一個人用著帳篷吧?來來來,這兩個年輕人就暫時住在你這兒了。要我說,年輕人就是毛躁,頭一回跑這麼遠激動了吧?興奮了吧?和大部隊走散了吧?真是的,你們知道戰場有多危險麼,幸好你們找到了我們的基地,我敢打賭,再晚半天你們就要變成妖精們的人形碳——」
「你們慢聊,我先走了。」中年男人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動作靈活地往帳篷裡縮。
老西蒙直接用刀柄把他捅了出來:「再縮下次捅你的蛋。」
中年男人沒辦法,只能塌著肩膀,沉默地站在一邊。
老西蒙教訓完年輕人終於心滿意足,開始宣布正事兒:「……就像我剛才說的,現在營地裡帳篷也挺緊缺,恰好你這兒還有幾個獨間空著,是不是?這兩個年輕人就和你一塊兒住——是的,是的,完全沒得商量。多和這些把熱血當成腦漿的年輕人待在一塊兒對你也有好處,別成天悶聲悶氣的——」
中年男人抽了抽嘴角,趕快和站在老西蒙身後的年輕人打了個招呼,以此逃避對方根本停不下來的說教。
「你們好,我是小圓錘。」
瑟羅非認真看了看這個身高肩寬的漢子,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纏繞在整條右臂上的鐵鏈。
鐵鏈看上去很結實,上面懸掛著好幾個……帶著尖刺兒的圓型錘頭。
瑟羅非了然,握拳和對方碰了一碰,爽朗道:「你好啊小圓錘,我是大長劍。」
小圓錘:「……」
尼古拉斯:「……」
老西蒙:「哈哈哈哈哈。」
……
「這只是個外號,懂嗎,外號。」小圓錘扒了扒頭髮,在自己亂糟糟的帳篷一角翻出來兩卷草墊子丟給尼古拉斯:「我的真名當然不叫……算了,你們先去旁邊那間整理整理,我沒記錯的話,有一窩豚鼠在那裡做了個挺結實的窩……我去給你們弄些乾淨的水來。」
瑟羅非誠心道了謝,推開一層薄薄的折疊板門,抱著草墊子整理屋子去了。
尼古拉斯的臂環裡正塞滿了產自精靈族的各種精致的奢侈品,他們如果願意,可以把這角帳篷布置得不輸小貴族的臥室。
身為「在惡劣天氣中遭到妖精襲擊,和隊友失散」的傭兵小可憐兒,瑟羅非和尼古拉斯當然不會把那些好東西拿出來。
他們兩個什麼日子沒過過。這裡能遮風能擋雨,還有草席、桌板、幾個鐵盤子以及熱水,比起在瑪蒙城流浪那會兒,這條件簡直好得飛起。
兩人簡單整理了行李(小圓錘大概記錯了,這裡並沒有住著豚鼠一家),不約而同鬆了口氣,並肩坐在嘎吱作響、掉了一圈兒木屑的桌板上。
他們原本並不樂意「混進」聯軍的基地。他們的目標非常明確——找到托托和赤銅,說服他們(或者打暈他們),帶走他們。
瑟羅非覺得自己的身份在這場戰鬥中有些尷尬。
按照種族來劃分陣營,她應該站在聯軍這邊——哦別鬧了,聯軍的背後可是長老院!
按照道義來劃分陣營,她又似乎應該幫妖精們打打架——長老院先搞出挖心這遭破事兒,還暗戳戳地挖了幾十年,一朝敗露才引發了妖精的怒火。更別說托托和赤銅和她的關系。
麻煩得要命。
瑟羅非原本設想得很好,他們只要偷偷溜進妖精的地盤,再怎麼醬醬釀釀一下,給管家打聽幾句消息,把兩個妖精帶走了事。
可他們直接卡在了計劃的第一步。
妖精的地盤根本溜不進去,除非他們能雙雙變身成豚鼠、蚯蚓、或者別的什麼會打洞的東西。
黑土丘陵的西面和北面橫著一段又寬又長又高的山脈,即便是在魔法全盛的時代,也沒幾個人能平安翻越它。近千年來,妖精們與山脈對面的人類比鄰而居,卻幾乎從來沒有什麼交流。
而其他所有能夠勉強通行的地方……如今都被人類大軍圍了個嚴嚴實實。
瑟羅非只能感歎長老院,或者說是傭兵公會的號召力。長老院在前線放下了大筆的積分,又有混亂之界這麼個「只有金章傭兵團能夠參與行動」的魚餌掉在前面,凡是有點兒實力的大團都會派人過來刷功勳。
妖精們至今沒有滅族,真的要感謝西北糟糕的地貌。
要抵達妖精們的地盤,必須首先穿過聯軍的包圍網。瑟羅非和尼古拉斯一商量,乾脆編出這麼個走失傭兵的身份,打算先混進一個聯軍營地,到了戰場上再見機行事。
如果能借此多了解一些前線的戰況,對後續的行動也是很有幫助的。
女劍士一本正經地琢磨著她的大計劃,冷不防卻感覺自己的頭髮被輕輕扯了扯。
回頭一看,那個黑髮男人正伸出修長的手指,卷著她的髮尾勾來勾去,蹭了又蹭,漸漸靠近她垂下的手臂,最後勾起了她的小指——
在她凶狠的注視之下也一點兒沒有減緩速度。
「……聽,聽著,在這種通透的地方不要亂來。」女劍士實在忍不住,憋著口氣凶巴巴地說,「這可是戰場,這扇不到一根手指粗的木板之後就是個隸屬於聯軍的陌生男人。你要是敢做,做,那什麼,壞事兒!早晚要被他們發現。」
尼古拉斯沉默了一下,說:「那就中午做。」
「……」瑟羅非抓起手邊隨便一個什麼東西往尼古拉斯頭上掄去:「做你個魚鰾,我想揍你。」
被迫糊了船長大人一臉的驚恐的豚鼠:「吱吱喳?!」
瑟羅非:「……」
正和那只肥胖程度一點兒不亞於阿尤的豚鼠(以及十分想要加入這個游戲的尼古拉斯)相互瞪著,恰好外頭傳來了小圓錘喊他們出去喝水的聲音。
她手上一鬆,豚鼠嘰嘰喳喳地跑掉了。
女劍士丟給船長一個有力的白眼,自己又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率先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