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怎麼辦?」瑟羅非悄聲說,「就這麼走過去?武器收起來?要不要再頂個白布條兒什麼的?雖說有不少人類加入了妖精的陣營吧,但那天妖精們的眼神兒你也看到了,就跟淬了毒的匕首似的,嚇人。」
「你說我們長得像不像好人?哨塔上光是從我們這個角度看過去就有足足三個炮口,萬一妖精們覺得我們眼睛還是鼻子長得特別不順眼……轟!」她有些懊惱地扯了扯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別人是怎麼順利加入妖精陣營的……我現在倒是希望自己有一副半精靈的殼子。」
尼古拉斯想了想,拔|出槍來喀噠一下上了彈匣:「先毀了哨所,你再慢慢和他們談。」
「那就真的沒法兒談了!」瑟羅非嚇得趕快撲上去,一把按住尼古拉斯蠢蠢欲動的手臂,「我知道要求一個海盜頭子講道理是有些蠢……但拜托講點兒道理!」
尼古拉斯偏頭看了看大半個身子掛在他肩膀上的女劍士,紅了紅耳朵,挨過去用側臉蹭了蹭對方的小臂:「嗯,講。」
瑟羅非:「……」
被人這麼一蹭,女劍士再也沒有了深謀遠慮的心情。她把大劍交給尼古拉斯,讓他收到臂環裡,再盯著對方換上了加長披風好遮住大腿——這家伙死活不樂意把火槍也放起來,瑟羅非也覺得留個後手安心一點兒。
在把披風套過肩膀的時候,黑髮的船長頓了一下,慢吞吞地問:「你……真心想摸也是可以的。」
瑟羅非:「啊?」
對方眼睛盯著一截枯樹枝:「腹肌。」
瑟羅非:「……」
連前線這樣嚴肅的地方都無法壓抑她揍人的欲望了。
女劍士實在沒法兒平息心中的怒火,在走向妖精哨塔的時候難免帶了點兒殺氣。
站在哨塔上守望的妖精遠遠看到這虎虎生風的腳步,當即心裡就是一震。但他好歹還有些理智,在確認茫茫夜色中確實只有這兩個家伙不遮不攔地直走過來、並沒有其他埋伏的人類軍隊後,選擇了隔空喊話,而不是直接拉下開炮的線繩兒。
「人類!停住腳步!你們靠近哨塔有什麼企圖!」
瑟羅非連忙舉起兩只手,示意對方自己手上並沒有武器:「這位妖精朋友晚上好啊!我們沒有惡意,我們是來找失散多年——呸——失散數月的同伴的!」
「……」值崗的妖精愣了。開戰以來,他一直在這個哨所守著。期間他見過來殺他的,也見過來幫他殺別人的,就是沒見過這樣半夜三更沖過來要尋訪舊友的。
瑟羅非生怕自己說得不夠清楚,又大聲補充了幾句:「兩個同伴!都是妖精!一位年紀大了些,脾氣不好,頭發鬍子亂成一團基本看不到臉!叫做赤銅!另一位可愛極了!名叫托托!他離開西北的時候還不會噴火呢!」
瑟羅非沒想到他們能夠這麼順利地進入妖精的哨塔——當然,兩人還是被簡單搜了個身,尼古拉斯留在外頭的一把火槍和她故意別在腰間的一把匕首都被暫時收繳。
領路的妖精看向他們的眼神兒裡帶著明顯的戒備和猜疑,但終究還算平靜地把他們帶到了一個沒有窗子的小房間裡。
「你們暫時待在這兒。明天會有人過來給你們畫個畫像,稍後我會將你們信息和畫像遞交上去,等他們聯系到托托,得到了肯定的回音之後,我們將武器全數歸還給你們。」妖精拉著臉解釋道,「妖精一族十分感謝前來支援、尚存良知的朋友們,但人類奸詐狡猾,我們實在無法信任你們。在確認的消息到達之前,這扇門都會被鎖上——想破壞它的話,盡管嘗試。」
瑟羅非敏銳地捕捉到了不對勁的地方:「為什麼只有托托有辦法確認我們的身份?赤銅前輩呢?他現在不在西北嗎?」
妖精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赤銅前輩……戰死了。」
瑟羅非猛地站起來:「什麼?!」
妖精防備地後退了一大步,確認瑟羅非眼裡只有震驚,和漸漸漫上的茫然之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歎了口氣,不著痕跡地往前又挪了兩步:「是,就是這樣,赤銅前輩戰死了,大概在兩個月之前。」
兩個月之前……
那時候,她還在遙遠的塞拜城吃力地練習著原本爛熟於心的劍技。
復健的時候,她也會偶爾唉聲歎氣,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挺不好的。劍士執照考了那麼多回也沒考上,瑪格麗塔的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她各種出生入死也總是缺錢花。和長老院扯上的幾件事兒就更不用說了,簡直是「多災多難」這個詞的具象化。
她還有命抱怨。
那時候,赤銅,這個似乎總是有著用不完的勁兒,嗓門和脾氣一樣大的老人家,已經悄無聲息地在戰場上死去了啊。
瑟羅非緊緊抱著自己的手臂,卻還是克制不住的抖。
用各種滑稽的借口和手段把托托從鍋爐房,從赤銅的眼皮子底下「救」出來,似乎還是昨天的事兒。
赤銅前輩雖然凶,他們卻從不怕他——他也就是跳跳腳,臉紅脖子粗地沖他們吼幾句,哪一次又真的懲罰他們了?哪怕是喬偷偷割了他好大一把鬍子,他也只是扣了紅毛一腦袋的煤球,隔日照樣准時准點送上用金屬小料精心打造的,各式各樣的飛鏢,生怕耽誤他們訓練。
這就……死了?
喬和蠍子還在王都等著他們的消息呢。
……是啊,她又哪裡來的信心,認為在那場巨變之後,這些昔日的同伴都能夠好好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生活著,被她一個一個再找回來呢?
尼古拉斯沉默地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位領路的妖精臉色數變,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他嗯啊了好幾下,才硬邦邦地安慰:「我,我們都知道赤銅前輩和長老院仇怨太深。他,他走之前起碼有兩三百個人頭的戰功,能帶著這樣的戰果去見他的妻子,他大概,呃,也是沒有太多遺憾的。」
「沒有遺憾個魚鰾!」瑟羅非一腳踹上床腳,「他就是,他就是沒把南十字號當回事兒!那麼寶貝的鍋爐房都不要了,一轉身就丟下我們去死,他簡直是,是——」
她眼睛通紅地劇烈喘了幾下,心裡突然漫上一層恐懼。她幾步走到房間門口,一點兒沒顧上那位妖精又緊繃起來的神情:「那托托呢?托托在哪裡?你們妖精要都是這種轉身不認人的德行怎麼辦,我們不能等了,我們要去找托托。」
「哎你不能這樣托托離這裡遠著呢……我說我真的要動手了……哎呀!」
妖精被瑟羅非大力推到牆邊,他這會兒也看出來了這姑娘是真的傷心著急,倒是想要再好好勸一勸——可一抬頭,他就見著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和槍口後方一雙冷颼颼的黑色眼睛。
被戰爭繃到了極限的神經啪地一斷,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摁下了一直握在手心的警報器。
一時間,尖銳的笛聲驟然響起!
——————————
事情發展到最後,還是瑟羅非率先鎮定下來,拉著尼古拉斯乖乖地接受了一副足足有手臂粗細、看上去遍布機關的手腳鐐。
她也不是第一次直面同伴的死亡了。只能說,之前希望越大,現在受到的打擊也就越大。這些那股氣消了下去,就只剩下空茫茫的無力與無措感,她低聲對被驚動的、高度警戒將他們圍了一圈兒的妖精們道了個歉,就垂著腦袋不想說話了。
幸好,還有之前那個領路的妖精幫他們解釋一二。
一名看上去是這個哨塔的領頭的妖精聽完之後狐疑地皺了皺眉,最終還是說:「無論怎樣這兩個人具有攻擊性,還有那把不知去向的火槍……先就這麼綁著,明天也別讓畫師來了,最近對面動靜不小,謹慎點兒總是沒錯。」
瑟羅非心裡一急,瞬間腦子裡已經閃過幾套從這裡脫身的辦法——
「你們在幹什麼?為什麼不在各自的崗位上?這裡發生了什麼?」
一個粗啞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那位領頭的妖精面露尷尬,幾步快跑出去沒了身影,但還能聽到他的聲音:
「黃銅大師!您怎麼來了……啊還有指揮官大人!」
「我怎麼來了?」那位黃銅大師憤怒地拍了拍什麼東西,「不是我,你還希望是聯軍嗎!我原本以為你在年輕人中還算可靠,你倒是給我解釋解釋現在這是個什麼狀況?原本應該值崗的家伙們呢?我們一路靠近,都闖進來吼了兩句了你才捨得給個反應,你這是什麼意思?不想打仗了是吧?想要直接給聯軍投降,雙手把自己的腦子和心臟奉上了?!」
最後幾句話說得實在是太重,被訓斥的領頭人不斷又是道歉又是賭咒發誓的,聲音都顫了。
很快,瑟羅非就看見一個身穿鎧甲的壯實妖精沉著臉走了進來。他身後跟著幾個妖精。
這就是黃銅了。
黃銅眼神銳利地打量過瑟羅非和尼古拉斯,諷笑說:「兩個人類?兩個人類就夠你們亂成這樣?是一輩子沒見過人類還是怎麼的!哈,還弄出了鈕晶鎖給綁成這樣?你們也是挺有功夫!作亂的直接一刀子砍了不懂嗎!他們在砍咱們父母兄弟的時候可沒像你們似的這麼有憐憫心!」
「不,不是這樣的,黃銅前輩您聽我解釋,他們其實是來找人的——」給瑟羅非領路的妖精急忙站出來。
「找個屁蛋!人類的心眼兒比你們的腦子都大!被騙了幾次了還不長記性!」
黃銅說話的時候,又有幾個同行者從門口陸續走進來。
瑟羅非隨意一個抬眼,就將注意力放在黃——
等等!
瑟羅非睜大眼,猛地轉頭盯住那個在一眾妖精裡顯得特別突出的瘦高家伙。
「希歐?!!」
「嗯?」被叫到名字的男人循聲看來,微微瞇起細長的眼。
他比以前瘦多了,卻顯得結實了一些。原本鬆鬆扎在肩後的淺茶色頭髮只剩下了一指長,倒是秉承了他一貫的講究,被打理得相當不錯。
他動了動亮銀色的,完全金屬化的右臂,它在他胸前與覆蓋著正常皮膚的左臂疊在了一起,那對比分明得讓人心驚。
曾經南十字號的大副靠著妖精哨塔的門框,打量著這兩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類,腦子裡全是估量和算計:「你們……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