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最後一仗永遠打不完。

瑟羅非已經在心裡把聯軍那邊新來的指揮官用大劍拍碎了上百次,她覺得她從沒遇到過這麼煩人的家伙。

北部鱷魚脊高地在開戰以來一直是比較平靜的。

妖精的防線在最初一段時間大規模收縮,在希歐掌握指揮大權後基本穩定下來,被防線串聯的所有駐扎點基本都是易守難攻的好地形。

北部這邊就是個小高地,風又大又疾,太陽一下山就冷極了,聯軍之前都不怎麼愛來。

新來的這個指揮官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腦子裡蓄水養了魚,偏偏不走尋常路,上任以來一個勁兒盯著北邊打。

半個月來,聯軍真的跟瘋狗似的,死死咬著這道細長的峽谷不放。

瑟羅非往往一覺醒來,覺得今兒天氣不錯,是個拐帶人口的好日子,可還沒等她出門呢,哪個小妖精又揮著令旗噠噠噠跑過來喊著開戰啦開戰啦。

戰場上,大家都把腦袋吊在腰帶上,一不留神就晃沒了。

瑟羅非有一次差點兒被一道呼嘯而來的風刃割斷肩膀,回去之後,尼古拉斯周身的氣壓簡直重得可以碎大石,說什麼都不讓她再上戰場了。

瑟羅非這副被壁障碎片改造過——說不定就是以壁障碎片為憑造出來的殼子在吸收了兩個聖物的力量之後恢復得奇快。她沒幾天就自己蹦躂下床了,笑嘻嘻地面對尼古拉斯的黑臉:「好啦這次我不跑遠,有你親自看著我的後背——這樣可以麼?」

尼古拉斯臉色繃了又緩,緩了又繃,最後女劍士伸出手指叩了叩他結實的手臂……他終究還是黑著臉紅著耳朵妥協了。

「不許離開我的射程。」船長說。

瑟羅非大聲保證著,之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糟糕的東西,臉刷的一下熟成了個蛋。她哼哈了幾句意味不明、一點兒都不好笑的關於天氣的笑話,故作瀟灑地跑了。

有幸旁觀了這一幕的希歐指揮官覺得牙疼。

他捫心自問了不下十次,自己確實對這個一頭棕毛、成天揮著個大鐵塊(還掀他桌子,把他揍了一頓)的怪力家伙沒有任何值得升華的男女之間的感情。

但看到這一幕,他還是有種深刻的不愉悅。

……差不多像是大老遠跑商結果賣虧了的嘔心感,非常叫人憤怒。指揮官這麼琢磨著,雖然他並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跑過商。

拉鋸戰打久了,鱷魚脊這邊的防御工事已經布置得非常完善,駐地峽谷的每一寸都被很好地武裝了起來。

妖精們在制造器械上有著讓人望塵莫及的天分,加上現在幸存妖精們的實力確實個個強悍,這些天來,妖精這邊的傷亡越來越少。

但總的來說,這個種族的數量依舊在緩慢的下降,一點一點靠近那個危險的邊緣。

今天對面沒有開打的意思。瑟羅非閒著無聊在營地裡逛了逛,看見不少平常負責後勤的妖精們正在搬運同伴的屍體。

他們魚貫推著那些功能十足諷刺的小車,將戰死的妖精們集中到了營地中央。

接著就是一把火,了無痕跡。

這樣的活動每隔兩三天就有一次。

瑟羅非看著那些妖精們臉上越來越深刻的麻木,只覺得自己的胃劇烈的痙攣了一下。

她匆匆走回帳篷區,目標明確地掀開一道卷簾:「尼古拉斯,我們不能再在這裡待著了,我們需要和希歐、托托他們談談。」

黑髮的男人屈一隻著腿靠在角落,一向面無表情的臉上少見地帶上了點兒凝重。

「我也正要和你說這個,羅爾。」他抬起手,手指間鬆鬆散散纏繞著懷錶的金屬鏈子,「管家剛剛發來消息,說王都情況不好……以及,長老院集結了兩支精銳小隊,經由王都大傳送陣前往距離黑土丘陵最近的蒙卡努拉城。根據消息,這兩支精銳小隊,很有可能是衝著你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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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於托托的種族身份,瑟羅非打算先找希歐談。

她原本以為要費很多口舌才能說服希歐離開這個與他頗有些相愛相殺意味的妖精族,沒想到希歐聽完之後很爽快地點點頭:「你去準備一下吧,我們這幾天就出發。」

瑟羅非:「希歐你別這麼快下結論,你聽我說——啊?你剛剛說什麼?」

希歐嘲諷地看著她。

「……」瑟羅非一下子回不過神來,「為什麼?我是說……這真的有些突然,是發生什麼事兒了嗎?」

「妖精們自己的事兒,還是讓他們自己給你解釋的好。」希歐聳聳肩,沖著帳篷深處道:「黃銅大師你說對不對?」

瑟羅非:「?!」

黃銅頂著一張臭臉,從被衣櫃遮擋住的壁腳處緩緩挪了出來。

瑟羅非:「……」這家伙真是專業的!

「我們……決定往後方山脈撤退。」黃銅吭哧吭哧地說,「恰好趁著對面在等待軍備補給,就這幾天,我們會布下防御工事,分批後撤。第一批婦女和孩子已經動身了。」

瑟羅非反應很快地說:「我就不問你為什麼突然想通了,我要帶托托走。哦——還有這個家伙。」

被手指戳著,感覺自己特別像是賣場上的小貼貨的指揮官大人:「……」

黃銅哽了一下,憋屈地揮了揮拳頭:「帶走帶走都帶走!托托!出來!」

「誒。」

瑟羅非循聲望去,看見托托也貓著腰從黃銅剛才藏身的地方走了出來。

「……」沒見你學別的學這麼快。

黃銅虎著臉把托托揪過來:「這蠢孩子從小父親母親一個都沒,因為噴不出火,早早的就跑出去闖蕩了。我族從頭到尾沒能給他什麼,他這回傻乎乎地跑回來,打了這麼久的仗,也算是把我們養他長大的情分還了,我們沒那麼大臉把他拴在這裡。你們帶他走,別給長老院那幫瘋子抓住就好。」

「至於這個家伙——」黃銅看向希歐,表情多少有些複雜。最終,他哼了一聲,說:「反正從來和我們妖精一族也沒什麼關系。」

托托顯然放不下他的同胞。黃銅話音一落,他就急忙開口:「黃銅大師,我不——」

「別給我磨磨唧唧的!」黃銅一腳踹上托托的屁股,「你當我是怕連累你?扔你出去過好日子的?做你的錘子夢去!」

「我們就要避入葛澤爾山脈。群山是神祗的厚賜,這些連綿不斷的起伏山脈才是我們最後的退路和最堅實的防線……我們必定能找到隱蔽之所讓族人得到休養生息,都不用你窮操心。」黃銅沉下臉,一字一句道,「但無論怎樣,靜謐不動的再如何鋒利也只是防具,游走的才能被成為『武器』……托托,要做什麼,要爭取什麼,要保護什麼,你明白了嗎?」

瑟羅非微微睜大了眼。直到今天,她才在這個看似衝動暴躁、對力量有著堪稱偏激的渴求的妖精身上找到了「長者」的感覺。

赤銅前輩,您的弟弟……還算不賴。

說完那番話,黃銅又氣哼哼地踹了托托一腳:「哼,要不是我得看著那幫遇到一點兒破事就慌慌張張的小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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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劍士從黑土丘陵拐帶人口的計劃一路磕磕碰碰,在轉過某個節點之後突然出乎意料地順利起來。

又過了兩天,所有婦女,孩童,體弱的長輩都已經撤走,技術工、後勤工以及空有一身力量,戰鬥技巧卻不太合格的士兵也陸陸續續分批往散在了重重山脈之間。

鱷魚脊營地這裡,只有六十來個妖精和像瑟羅非這樣,其他種族的支援兵依舊留守。

瑟羅非有些擔憂地問:「我們可以混進對面的傭兵營地,托托長的嫩,喬裝一下說成是人類少年也沒什麼不對。可剩下的那些妖精怎麼辦?他們一直駐守在這兒?」

守軍若是一下子全撤光,對面肯定會發現異樣。但如果為了掩飾而遲遲不走,這是下定決心當炮灰斷後了嗎?

托托舉起橘子擺了擺它的貓爪:「你別擔心,從鱷魚脊往西稍趕半天的路,就聯通到妖精的地道網了。」

「地道……什麼網?!」

「地道網。沒有別的修飾詞了。」托托笑瞇瞇地說,「這可是幾千年來我族最大的工程,也是最大的秘密——瞧,我多夠義氣。」

托托根據自己所剩不多的,童年時被長輩抓著科普的印象,大致跟瑟羅非描述了一下地道之內復雜的地形,險惡的機關布置,以及根本沒有哪個妖精能數的過來的,和天上星星一樣多的出口。

「……據說最初是在神祗的親自指引下,依據葛澤爾山脈的走勢建造的。」托托說,「很了不起,對不對?然而這是妖精一族最後的底牌了……底牌亮過一次,下一次就未必管用。只希望再也不要有下次了吧。」

瑟羅非這才知道,「群山是神祗的厚賜」這一句不單純是感慨,按照這架勢,隔絕東西的葛澤爾山脈確實是神祗為妖精一族留下的後路。

「及時行樂,這次能挺過去就好。」女劍士站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沒什麼後顧之憂了就走吧,回頭我帶你認識班德里克王子和曼德拉女爵。」

托托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瑟羅非說的是誰,很快嘰嘰咕咕和橘子笑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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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知道了妖精們還有這麼一招後手,基本沒有在撤退途中全滅的危險,南十字號的幾個人相互商量了一下,都決定立刻動身。

瑟羅非,尼古拉斯和托托本身都沒什麼行李。希歐在妖精這兒當指揮官,倒是掙下了不少財產,然而即便是失憶大法也不能泯滅希歐的翩翩土豪風度,面對無數稀有晶石,珍奇鍛材和精巧的、能擺上王都拍賣行的各種妖精制物,指揮官就不鹹不淡地說了句:「麻煩,不帶。」

不帶就不帶吧。

當天晚上,一行人背著各自的小包裹,悄悄從營地南面,一條被各種巨石掩蓋的隱秘岔道離開了鱷魚脊。

剛從巨石道中穿出來沒幾步,尼古拉斯就抬手示意眾人停下。

「前面有人。」他壓低聲音說。

托托幾下跳到一塊有遮擋的巖壁上,從袖口扯出一只小巧的手持單片鏡貼在眼前,快速地微調光線向前張望。

很快他又輕手輕腳地跳了下來。

「二十人左右,估計是哪個傭兵團的攔截隊。」

「攔截隊?」

「我們的單兵能力越來越強,腦袋越來越也值錢,一般的中型傭兵團很難在戰場上搶到什麼便宜。不少中型傭兵團就開始游走在營地邊緣,試圖襲擊傳訊,走失,或者以各種各樣原因落單的妖精。」托托解釋道,「他們應該不知道這些亂石之下有一條小道直接通往鱷魚脊營地……但這些家伙都是利益至上,我們這裡畢竟只有四個人,他們說不定會起些不好的心思。」

「不怕。」瑟羅非說,「我們這兒有三個群攻選手呢。你把橘子貓藏好了,我負責給你們解決些好命的小雜魚兒,再來一倍的人數我們也能打。」

此時,對面的二十來位不速之客也在游移不定。

「前面有人……不,從身高來看應該不是妖精,」一位弓箭手模樣的青年男子摘下遠望鏡,「現在是晚上,具體看不清楚,他們人數應該沒有我們這邊多……您看?」

「這個時候出現在這種地方……」帶頭人瞇起眼睛,輕輕以指腹磨蹭著粗大的彎刀,「先揮黃旗,看看他們到底有多少人。」

黃旗是兩個在野外相遇的團隊之間最經常被用到的信號旗。揮動黃旗,即表示「前方的哥們兒我們沒有惡意,只是想要路過這裡,但如果你們企圖搶劫我們的物資我們一定會盡力反抗」。

弓箭手拿出黃旗揮動了起來。全隊在彎刀大漢的帶領下緩慢而謹慎地朝前走去。

站在彎刀大漢旁邊一個穿著法師袍的人皺了皺眉,低聲道:「團長,您是想……」

「嗯。」拿著彎刀的團長咧嘴扯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你們忘了傭兵工會才更新的規則麼?收割妖精陣營中其他種族參戰者的人頭同樣有不錯的積分獎勵,如果其中有女人,我們能得到的積分甚至比一個妖精頭顱還要可觀……嘿,那些老家伙的癖好還是一如既往的——哈哈哈!」

法師猶豫道:「可是,團長,出現在這裡的不一定是妖精陣營的人,也有可能是和我們一樣的『收割者』,或是不小心走散的——」

團長嘿嘿笑了兩聲:「他們究竟是不是……就讓他們的人數來決定吧。」

雙方很快接近到了一個能夠相互看得清臉的距離。雙方都謹慎地停了下來。

團長用眼神兒示意弓箭手上前交涉,自己則微微側身一步,以普通團員的身份站在人群之中。

「區區四個人,還真的有個女人……今天我們是交好運了。」他壓低聲音對法師說:「這裡路道狹窄,他們繞不開的,一會兒在交匯的時候就動手。」

法師點點頭。

他們這邊有二十一個人,個個都是經過無數任務,配合默契的精銳。

對方只有四個人,兩個男人五官長得特別好看,根據他的經驗,這樣的家伙十有八九都是中看不中用、靠哄騙女孩子過活的廢物;一個還沒長成的少年,在戰場上還戴著遮住大半張臉的,花裡胡哨的帽子,實力也可想而知;還有一個背著大劍,看起來細皮嫩肉的年輕姑娘。

是個黑吃黑的好對象。

但不知怎麼的,他心裡總是有些不安。

他也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退,恰好半藏在一塊側向凸起的巖石之後。掩在長袍袖子裡的手輕輕一撥,一個細長的圓筒落在了他的手心。

這是拜托了他那個在長老院當中階魔法學者的叔叔拿到的,說是那邊新研究出來的魔法道具,在耗費使用者大半魔力的前提下,能夠瞬發出威力強大的單體魔法「火神之瞳」,速度奇快,只要施術者對準了目標,就無落空的可能。

戰場真是一個容易叫人心神不寧的地方。他有些無奈地想,握緊那圓筒的手卻一點兒也沒鬆。

那一邊,弓箭手已經完成了寒暄的任務。他彬彬有禮地一擺手:「祝你們一路順利,早些和團隊恢復聯絡。」

希歐點頭:「也祝你們滿載而歸。」

傭兵團的團員們都按照弓箭手的指示,貼到了山壁的一邊,看起來十分友好地給那四個走散的可憐蟲讓了一條路出來。

然而,就在錯身而過的一瞬間——

「鏘!!!」

一位傭兵斜斜劈出的刀鋒猛地撞上了一把深黑的重劍!

單手拔出重劍的女劍士臉上絲毫沒有吃驚的表情。她挑了挑眉,手中一個加力——

那個傭兵悶哼一聲,他手中價格不菲的刀和他的半邊肩膀就像是剛長成的菜梆子,唰的一下就被整個兒斬了下來!

鮮紅的血液直接噴到了法師的身上。

他腦子一懵,直到耳邊驟然響起團長的怒吼聲,他才回過神來。

法師深吸一口氣,開始詠唱火球術。

一邊心懷惡意,另一邊早有提防。這場對面仗順順利利地就打了起來。

只是……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局面?!

法師拖著幾乎被炸出了骨頭的半邊手臂,踉踉蹌蹌地轉身逃跑。

恐懼之下,他的耳膜幾乎要被自己的心跳撞破。

死了,死了,團員們都死了。

他們企圖捏死那個看起來挺軟的柿子,卻沒想到他們自己才是被扼住喉嚨的那個。

長著金屬手臂的男人,操控著火焰的強大妖精,可怕的槍手,還有和怪物似的女劍士……

逃跑之前,他碰巧對上了那個槍手的眼神。

他們不會放過他的。他們不會放過這個團隊中的任何一個。

……

瑟羅非一劍把那個團長拍到了山壁上,和尼古拉斯飛快地碰了下拳頭,轉身準備加入希歐和托托的戰場——

一瞬間,仿佛有什麼人捏住了她的脖子,她的瞳孔驚恐地收縮——

時間似乎被什麼沉重的東西扯了一把,周圍發生的一切在她的眼裡都成了慢動作。

既定的、不可破壞的、不可干涉的慢動作。

一個巴掌大的光球仿佛死神的宣召,從那個法師的袖口中猙獰地鑽出,直徑朝著希歐的後背飛去。

希歐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臉上帶了點兒警惕和茫然摻雜的表情,似乎是想要回個頭。

她的劍風,尼古拉斯的子彈都無力地與那團光球的尾巴擦……身……而……過……

「轟!!!」

……

溫和的熱浪與強光導致的短暫失明都在漸漸消退。

瑟羅非遲鈍地炸了眨眼。

這個山谷很寧靜。天邊已經泛起晨曦的微光,沉默注視著大地的星星們正在淡去。

希歐正好端端地站在那裡。周圍是敵人們的屍體。

似乎什麼事兒都沒有發生。

只除了,希歐身邊,本應該屬於他們某個同伴的位置……

空空如也。

「……」

瑟羅非手中的重劍匡當一下掉在了地上。

「不不不不不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