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鱷魚脊營地的最高處,長出了一個小小的墓碑。
前一天晚上,當他們拎著小包袱離開這個營地時,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快返回這裡。
那天,三個人都站在原地愣了好久。
然後希歐率先動了。他繃著臉直直朝前面那個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法師走去,一路上被凸起的小石子兒莫名絆了好幾個踉蹌。
他先是扯掉了法師的兩隻手臂。然後他靜了一會兒,緩緩伸手捏碎了那個倒霉蛋的頭顱。
尼古拉斯緊了緊手心,轉身去找被托托藏在一個小巖洞的橘子。
瑟羅非則恍惚地走到了原先托托站著的那塊土地前。
她蹲了下來,輕輕用手指摩挲著那染了一層焦灰的泥土。
西北風大,天邊隱約的晨光也沒能讓這些呼嘯的勁風變得溫柔一些。
被凶狠帶起的焦灰和細碎的沙粒、泥土完全混在了一起,把她嗆得淚流滿面。
尼古拉斯沒有找到橘子,那個藏匿著橘子的小巖洞裡只有托托順手放下的包裹。不知道那只圓頭圓腦、總是非常神氣的虎斑貓是不是被他們的戰鬥驚到了,自己跑去了什麼地方。
他們三人在原地搜索了一圈兒沒有結果,最後一致決定返回鱷魚脊營地一趟。
黃銅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沉默了一瞬。自從西北開戰以來,他已經目睹了太多同族的死亡,相較於瑟羅非三人,他反而顯得更加平靜些。
「就這樣……燒了啊。」
瑟羅非只要稍微回想一下當時那場景,就覺得胸口悶得要窒息。她艱難地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問:「我知道,妖精的火焰從不傷及自身。托托卻在一陣強火之後不見了,這是不是有些像——」
「像傳說中的不死鳥?」黃銅知道他們要說什麼,他有些憐憫地看了看這幾個臉色糟糕的人類,狠著心切斷了他們的最後一絲希望:「不,不可能。」
「在烈焰中誕生,在烈焰中生長。不死鳥一直以來就是我們妖精的信仰和圖騰。」黃銅搖了搖頭,「但也僅僅是信仰與圖騰罷了。不死鳥是否真的是我們妖精一族的神賜之物,誰都不知道。你們相信嗎?關於不死鳥,從來就沒有過確切的記載——要麼是在重重巧合之下,一字半句都沒流傳下來,要麼,不死鳥自始至終,都只是我們杜撰出來的一個象徵。」
「我原本一直傾向於後一個的說法,要不是長老院那幫瘋子和惡狗一樣追著咬來,又有希歐在旁邊不懷好意地誘導挑撥——」黃銅說到這裡,狠狠地瞪了希歐一眼,「哼。」
瑟羅非有些木然地站著。
黃銅繼續道:「我們再來說說托托的事兒。」
「我對這個幼崽的印象特別深,因為他居然不會噴火。要知道,噴火是每一個妖精的本能,幼崽控制不好自己,在睜眼之前燒光了治療師衣服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
「他出去游歷了一趟,回來的時候竟然還真的學會噴火了,大家都很驚訝。然而我們很快發現,他的火焰和其他妖精的不一樣。」黃銅沉聲說,「是的,你們都參與過屍體回收,也都知道妖精們的火焰通常不能傷害自身——否則,我們在陣亡的那一剎那一定會把自己都燒得乾乾淨淨,哪裡還會給聯軍留下糟踐屍體的機會!」
「可托托不一樣。他的火焰一開始就比別的妖精強大,這引起了龐塔那幾個學究派老家伙的注意。在一陣子的觀察分析後,他們發現,這孩子的火焰主要是由情緒引導的。你們知道麼,他剛來前線的時候,每次噴火都要哭一哭鼻子,被其他妖精笑話了挺久。」
「意志……情緒?」瑟羅非說,「我不明白。」
「給你舉一個簡單的例子。」黃銅伸出他粗壯結實的手臂比劃著,「現在我這隻右手被高腐蝕的酸液潑了個透,還沒醫沒藥的在又熱又濕的地方待了幾天,早就爛出蟲子來了。它又癢又疼,折磨得我覺都睡不著,眼看著快要廢了。」
「這時,我會反復詛咒它,惡狠狠地想這只手不如斷了算了,然而事實上,我並不會真的舉起左手,把我的右手砍下來。這是我們所說的意志主導。」黃銅解釋,「這情況放在托托身上,就會變成——當他第一次抱怨『不如斷了』的時候,他的手就會真的斷掉。」
「明白了?這也是我爽快讓他跟你們走的原因之一。這場仗打成這樣,死了這麼多同胞,世代居住的土地被一寸一寸吞噬……我們都在努力克制自己,時常將注意力轉去別的什麼地方,或者乾脆空出半天來什麼都不想,好克制克制自己的負面情緒。」
「可托托不行,他要放出火來,他就得死命記著這些怨恨,悲傷,不甘,絕望……」黃銅說,「你們別看他的臉,像是一幅沒事兒的樣子。你們看他放出來的火焰,這事兒大了去了。」
「可惜……唉,可惜。」
一陣難捱的沉默。
黃銅咳嗽兩聲,接著說:「你們描述那玩意兒我知道,我在戰場上見過幾回,叫什麼『火神之瞳』,是長老院那群魔法瘋子弄出來的新式魔法道具。它會抽空施術者全身的魔力,甚至以耗損一部分施術者的生命力為代價釋放出速度奇快、威力可怖的攻擊……那個東西基本無解,我們的一個金鬚大師就是在八層流鋼裝甲之後被這東西洞穿了心臟的。」
「以生命力為代價釋放出的攻擊,當然要用同樣以生命力為憑的力量阻擋。他能一瞬間爆發出這樣的火焰,最難得的是距離如此之近的你們居然毫髮無傷,可見他當時『想要保護同伴』的心情是多麼強烈。他如願救下了你們,也算是……沒有遺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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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精們馬上就要退入後方山脈了,這裡很快就會被聯軍占領。
黃銅把三人帶去了鱷魚脊營地最高的地方,歎了口氣,轉身就接著為妖精一族的撤退事宜忙碌去了。
瑟羅非三人開始分頭為同伴布置起墓地來。
墓碑是胡亂刻的,根本沒有什麼值得一誇的樣式和講究,石料也是順手從路邊劈下來的。
因為托托被燒得一點兒也不剩了,瑟羅非只好在托托最後站立的那塊土地上隨便抓了點兒土,團成一團胡亂埋了下去。
在一陣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沉默後,希歐率先上前,認認真真地將一小把鮮花放在了托托的墓碑前。
戰場上的鮮花可難找了。他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搜羅來寥寥二十來朵,都是莖稈只有頭髮細的小野花兒。
西北風大,這把野花很快被飛飛揚揚地吹開了,零碎地灑落半個山坡。
三個人都沒有說話。瑟羅非的腦子裡一片空蕩,平常伶俐的言辭好像也隨著那一把衝天的火光,散得乾乾淨淨。
半晌,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樣式精美的鬧鍾,往前走了幾步,正正擺在托托的墓碑前。
這個承載了父母對孩子的思念、慈愛、與愧疚的東西幾經輾轉,在無名島險險地被保存了下來,又巧合地逃過了南十字號的覆滅,甚至在漫天戰火之下被保存了下來。
足見主人對它的用心。
可現在,這個將它視作珍寶的主人卻已經不見了。
瑟羅非搗鼓了半天,才找到了正確的按鈕。
溫柔的女聲輕快地響了起來:「托托起床啦。起床啦,起床啦,托托我們最親愛的小寶貝兒。」
女聲停了一下,有些懊惱地嘟囔起來:「不不不這樣說太沒有氣勢啦,那個小貪睡鬼一定不會聽……嘿,我說,你倒是來幫我出個主意啊?」
這次換了個低沉的男音:「都過了十幾年了,托托早就長大了,哪兒還需要你來喊他起床。」
是啦,我知道他現在一定又成熟又有出息,說不定已經能獨立煉制出了不起的作品了呢。但我總想做點兒什麼給他……哎呀!忘記還在錄音了……」
卡噠。
齒輪細密地響了一陣,那女聲又一次響了起來:「托托起床啦。起床啦,起床啦,托托我們最親愛的小寶貝兒。」
鬧鍾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循環著。三個人聽了很久,誰都沒有出聲打斷。
最後,還是瑟羅非伸手將鬧鍾關了。
「親媽都喊不醒你……看來你是真的睏了。」瑟羅非仔細擦掉鬧鍾底端沾上的灰,再認認真真把它放回口袋裡,「成,你睡吧,作為沒有按時歸隊的懲罰,你這寶貝鬧鍾就歸我了。生氣或者著急的話,就自個兒來向我要吧。」
簡陋的葬禮完成了之後,太陽才剛剛偏西。
三人還是決定等到晚上再走——對面的勘察手段他們不是很有底,他們又不能當真跟著妖精們往山脈深處走去,自然還是借著黑夜的掩護行動更加保險一些。
瑟羅非表示自己想一個人在鱷魚脊營地裡轉一會兒。
妖精們通過後方地道,已經陸陸續續往山脈深處走了。還留在營地中的妖精越來越少。
路邊雜亂地放著幾輛小推車,估計以後也不會再有誰來推動它們了。
這些玩意兒是可憐的妖精們在這樣一片瘡痍的戰場上,為了保護同伴們的屍體而發明出來的。對於妖精們來說,這可不是什麼使人心情愉悅的東西。
然而瑟羅非之前還挺喜歡它的。
她曾經推著這輛小車,忐忑而急切地在硝煙方息的戰場上疾走,希望在下一秒就能看見托托的身影,又害怕看見托托的身影。
後來她在巧合之下果真用這小推車把托托裝了回來。活的。
她走過去,輕輕拍了拍髒兮兮的車柄。
就好像她這麼拍一拍,就會有一只卷毛妖精從車裡跳出來,對她笑出尖尖的虎牙:「是托托喲。」
……
她靠著車輪,一點一點蹲了下來,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
口袋裡的鬧鍾硌著她的腰,悶悶的痛。
這一回,她連把他的屍體帶回來機會都沒有。
那隻妖精就那樣轟的一下,從頭到腳燒了個乾淨。
就和鳥鑽石鎮碼頭邊的南十字號一樣。
什麼都沒留下。
「羅爾?瑟羅非?」
女劍士抬起頭應了一聲,吸吸鼻子站了起來。
她看見尼古拉斯衝她大步走來。
「不能等到晚上了,我們現在就走。」尼古拉斯說,他的唇角繃得有些緊,「管家攔截到長老院那邊的消息,內容是『馬上去查清楚火神之瞳沒有見血的原因』。附近有一支精靈的隊伍,管家已經聯絡上他們,我們現在往西南方向行動,大約兩個小時之後可以和他們匯合。我們都需要喬裝一下,跟著精靈的隊伍離開西北。」
瑟羅非伸了個懶腰,手腳利索地檢查了身上的裝備和行李:「那邊奇奇怪怪的煩人手段還真多……我沒問題,隨時可以出發。」
尼古拉斯認真看了看她的表情,抿了抿唇,突然伸手笨拙地摟了摟她的肩膀,又很快放開。
「那就走吧。」他說。
「好勒。」女劍士背著大劍緊緊跟在船長身後,腳步穩穩當當,腰桿比她的劍還要筆直。
另一邊,高高的巖石台上,一塊徹底沉寂下來的墓碑正靜靜地立在那裡,等著洶湧的風沙將它完全掩埋。
突然,旁邊雜亂的針葉灌木叢中傳來了悉索的響聲。
一隻狼狽的虎斑貓頂著一腦袋的枯枝爛葉鑽了出來,它原本在戰火中也依舊鮮亮的皮毛上沾滿了泥土,後退似乎受了點兒傷,走起來一瘸一拐的。
它警惕地看了看周圍,確定一個人也沒有之後,才顫顫巍巍地走到了托托的墓碑之前。
它伸出爪子拍了拍墓碑。
墓碑靜悄悄的。
它低低叫了一聲,把自個兒團成一團,貼著墓碑臥了下來。
西北的風沙凶猛,不一會兒,它的毛皮上就裹了一層薄薄的沙塵。
它一點兒也沒有將它們抖掉的意思,只是微弱地卷了卷尾巴尖兒,安靜地臥著。
時間片刻不停地走過。
很快,從遠一點兒的地方看去,這裡就並沒有什麼貓,也沒有什麼墓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