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再一次辭行的時候,黃銅沒有再提起希望他們將一個妖精帶出去的事兒,他只承諾了會謹慎保管托托留下的物品,一塊兒帶回他們山脈深處的、未來的定居地鄭重下葬。同時,他也保證也會盡力尋找橘子。

第二次告別,雙方心裡都多了一份沉重。瑟羅非緊了緊背上的大劍,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塊矗立在半空的巨大巖石,在心裡亂七八糟地念了兩句祈禱文,默然邁開了腳步。

有了管家在其中溝通,他們與精靈們在指定的時間地點順利匯合。

這個隊伍有三十多個精靈,個個氣質幹練,行徑低調,隨便扯一個出來都能把人們眼中對於精靈一族「懶散,沒追求,感(瘋)情(瘋)豐(癲)沛(癲)」的印象掀得一乾二淨。

按理說,這麼一隊精靈一定會在西北戰場上名聲大噪。

可事實上,無論是一路細致打聽消息的瑟羅非和尼古拉斯,還是在黑土丘陵掌權大半年的希歐,都沒有聽說過任何有關這隊精靈的消息。

看似一盤散沙、零散分居在世界各地的精靈們,在這個逐漸傾於混亂的時代節點,漸漸露出了他們鮮為人知的一面。

樹核的祭司們似乎並沒有向這些精靈們透露瑟羅非的身份——畢竟這牽扯了太多東西——精靈們只把他們當做普通人類對待。他們對自己前來西北的目的隻字不提,對瑟羅非幾人態度並不算熱絡,相處下來卻相當和諧。

在這樣的一個規模不小的團體中喬裝成精靈不被發現是一件挺簡單的事兒。一路上他們碰上了不少聯軍的巡邏團,甚至幾次遭遇把守關卡的直屬軍隊,都無驚無險地過了。

這一天,他們一早在蒙卡努拉城門口排起了長隊。

要是能選,精靈們和人類們誰都不想經過這座被軍隊把持的城市,即便是三四倍的路程,他們也寧願繞著走。

然而精靈們的補給快要耗光了——魔法道具越來越稀有,這麼一個看起來大有來頭的精靈小隊也只擁有一個儲物項鏈;另外,蒙卡努拉這個坐落在黑土丘陵邊界、一向不怎麼有人氣的城市能在開戰以來迅速繁榮,絕對少不了長老院下放的這條規定——

「進出前線的團隊必須在這裡登記?不登記的話會發生什麼?」瑟羅非問。

「不經蒙卡努拉城進入前線的話,戰績功勳全部不予統計。」帶隊的精靈聳聳肩,「繞開蒙卡努拉離開前線的代價就更大,如果團隊從此不再在傭兵工會註冊活動,半年之後當做陣亡,直接注銷全部資料;如果團隊從別的城市率先傳來了團隊的活動信息,則全部被判定為可疑對象,暫時凍結一切積分以及代管的團隊物資,等待當地監察署調查之後處以一定懲罰。」

「說白了就是想撈點兒好處,」旁邊一個精靈接話道,「進出都要多少上交一點兒什麼東西,包裹還都要給他們檢查一遍。估計他們是真的窮。」

你太甜了,瑟羅非想,長老院死死卡住這道關,更多的還是為了不死鳥的線索吧。

「多了我們三個,人數就對不上了。」希歐問,「這會有什麼麻煩麼?」

「不會,」帶隊的精靈笑說,「你們記得站在後面別出聲就好,我們會找三個精靈上去,告訴他們這是在戰場上偶遇,新招募的團員。我們之前在蒙卡努拉城登記的是礦物勘探隊,和戰場功勳沒什麼關系,他們一般不會查得太嚴。」

然而,長老院表示,他們生而高貴不凡,和「一般」這個從頭到腳都透著蠢味兒的詞從來就沒什麼關系。

當天晚上,瑟羅非三人與精靈團隊中的大小領隊嚴肅地圍坐在酒館的一角,商量長老院封城的對策。

對,封城。

整個蒙卡努拉城自兩天前開始,只許進不許出。城門口的軍隊也算是訓練有素了,竟然一點兒消息都沒透出來。

於是,無數和他們一樣的,從前線回來的團隊,以及碰巧路過的旅人和商人,毫不知情地走進了這個巨大的牢籠。

現在,這個規模不錯的酒館裡到處都是一頭霧水,憂心忡忡的客人,就連這家酒館的活招牌——一名深蜜色肌膚、身材火辣的黑髮女郎都沒法兒將客人的注意力從「長老院」,「封城」,和「軍隊」這幾個無聊的詞兒上拉回來。

心懷鬼胎的瑟羅非三人和精靈們混跡在其中,一點兒不顯得突兀。

瑟羅非皺眉思索著長老院這個看似突兀的舉動。

她想到的第一個理由,就是妖精們的大規模撤退被發現了。這是遲早的事兒,瑟羅非並不感到多麼驚訝,長老院會下令封城,也可以解釋為一種,嗯,管他有什麼考慮的防範措施。

另一個理由,就是管家焦急通過懷錶與尼古拉斯聯系,甚至專程拉來了一個精靈團隊與他們同行的起因。

長老院從那個見鬼的,非要見血不可的火神之瞳上發現了異樣。

瑟羅非比較了一番,發現這兩個理由哪個也不比哪個更好一點兒。

雖說他們都經過了喬裝,還有精靈秘法幫忙掩飾,但希歐那條金屬右臂上妖精工藝的特征實在是太過明顯。平常老老實實用長袖手套遮著看不出什麼來,但誰知道軍隊那邊有什麼特殊的勘察手段?

如果是因為火神之瞳封的城,那就更可怕了。

隔了這麼老遠,長老院也能知道一個光球見沒見血,這古古怪怪的能力讓瑟羅非對那幫老瘋子的忌憚又重了一分。

另外,長老院肯鬧出封城這麼大的動靜,充分說明那天那個被希歐扯斷手臂又捏碎顱骨的法師是個挺重要的人物,說不定是哪個大貴族的後裔。

貴族這種東西,經常就是打了小的來了大的,打了大的來了老的,挑戰難度逐層增加,到最後整張族譜上的妖魔鬼怪都朝你撲過來。

精靈們這次前來西北的目的顯然也並不單純,否則,他們就該快快樂樂地去聽那個黑髮女郎扭著妖嬈的腰身唱歌,安心休息幾天,而不是愁眉苦臉地坐在這兒。

希歐心平氣和地吃掉了他點的蜜酒小羊排,不慌不忙地擦乾淨嘴巴,拿起一瓶冰過的潘趣酒到處走著找人搭話去了。

希歐多爾不管走到哪裡,都是頭腦清醒,行動力一流的家伙。很快,他帶著一個空酒瓶子和一肚子的消息回來了。

「現在能打聽到的,還算有根有據的消息有這麼幾個。」

「第一,前線傳來戰報,有幾個據點的妖精們一夜之間消失不見了。」

「第二,王都氣氛緊張,長老院有人聯名指控穆西埃大監察官收受巨量賄賂,要求其清查家產,並且暫時剝奪其第一監察權。所以現在各地護衛隊、檢查所和大小領主之間的關系都有些微妙。」

「第三,南邊的海盜們大規模鬧事。具體原因不明。」

希歐掃了一眼眾人的表情,說:「……就這麼些,其他都是些胡話,連求證的必要都沒有。總而言之,長老院下令封城的原因要麼是其中之一,要麼就都有。通常在封城之後就是嚴密的排查——他們大概會查些什麼?我們有什麼是不能讓他們查到的?有什麼辦法讓他們查不到?如果一定會露餡兒,我們要怎麼脫身?」

希歐的問題個個直中紅心,然而大家思考了一個晚上,還是沒拿出什麼萬無一失的辦法。

他們對長老院了解得太少了。長老院這些年不聲不響地弄出了不少古怪的東西,一出接著一出,誰都不知道長老院還有什麼沒拿出來的手段。

這邊的情況已經早早通過尼古拉斯的懷表告知了身在樹核的管家。

看著酒館裡的人越來越少,瑟羅非拍拍手提議道:「他們在城門入口一點兒消息都不漏,明顯就是想著讓這座城多裝一點兒人。不管他們有什麼計劃,都不可能明天一早就排查——大家不如先去休息?這幾天趕路都辛苦了,腦子轉不開是正常的,說不定明天一醒來就想出應對的辦法了呢?」

瑟羅非這說的純粹是場面話,誰也沒想到,一覺醒來她這句話就成真了。

尼古拉斯問:「這座城市的東面是不是有一個廢棄的農場?」

一個精靈跑去和酒館老板說了幾句,帶回來肯定的答案。

尼古拉斯:「那個農場裡……應該有一個被草垛掩蓋的,通往城外的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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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羅非矮身從一個半人高的巖洞中鑽了出來。她站在一塊峭巖上,和率先走出來的精靈們相互擊了個掌,不可思議地回頭看著隱隱約約的,蒙卡努拉城的房頂:「這真是……太神奇了!」

「多虧了你們!」共患難之後,精靈們顯得熱情多了,帶頭的精靈主動上來表示感謝,並隨口閒聊道:「我聽瑪柯蘭納說你們是海盜?現在的海盜都這麼厲害麼?你知道嗎,這幾年我總是覺得現在這個職業沒什麼前途,你說我要不要考慮轉個業什麼的……」

瑟羅非咧嘴一笑,剛要回答,就看見尼古拉斯從巖洞中走了出來,也不知道是長時間彎著腰給憋的還是什麼原因,他的臉色顯得特別不好看。

她趕快走過去,低聲問:「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尼古拉斯臉上出現一個明顯的「回神」的表情,他飛快地看了瑟羅非一眼,說:「沒什麼。」

瑟羅非狐疑地盯了他一會兒,確實沒法兒在那張常年面無表情的臉上找到什麼不對的神色了,她也就暫時放下心來,打算岔開話題聊點兒別的。

「對了,之前忙著趕路,都沒來得及問你。」她歡快地問,「你怎麼知道這兒有條密道的?管家和你聯系上了?」

尼古拉斯的下巴一繃,幾乎是下意識地點頭,可猛然對上瑟羅非的眼睛,他又頓住了。

「……不是。」

「誒?那——」

「走吧。」

……

尼古拉斯的情緒不對勁。

不僅僅是她感覺到了,從密道中出來,到天黑扎營的一路上,希歐別有深意的眼神兒往這邊掃了好幾次。

瑟羅非試探地問了幾次,都被尼古拉斯兩三句岔開了話題。

瑟羅非沒有辦法,只好先把這個問題放下,和同伴們相互道了聲晚安,就鑽進自己的大葉帳篷裡休息去了。

昏沉的睡意很快籠罩了她。她放鬆地將呼吸拉長,讓每一塊肌肉都鬆弛下來——

突然,有什麼東西詭異地在她背心處重重一推,她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

「羅爾你快走!」

什麼?誰?誰在叫我?走什麼?

她有些茫然地看著腳下的甲板和周圍湛藍的海水。

「你還在猶豫什麼?!他們在利用你,要命的那種利用!別再抱著什麼幻想了我求求你,走啊!」

這是……喬的聲音?

她有些茫然地把視線上移,卻在移到一半的時候戛然而止。

她猛地攢緊手心,一瞬間溢出的冷汗讓她的指甲在手心的皮膚上狠狠地打了一個滑。

她看見了希歐。希歐正歪歪斜斜地半掛在上層甲板的樓梯上,無聲無息,胸口、臉上全是鮮紅的血。

什麼,什麼,這是什麼?!

希歐倒在地上的樣子仿佛一下子將她的思維激活了,她胡亂後撤兩步躲開一名海盜向她斬來的彎刀,反手抽出大劍把對方用力拍了出去。

隨著這個轉身,她的眼角掃到一面繪著南十字星的深藍色旗幟。它高高地懸掛在桅桿上,被微涼的海風吹得鼓鼓的。

這是南十字號。

可南十字號的海盜們正在攻擊她。他們的大副生死不知地躺在一邊,卻沒人過去照料。

一條鞭子卷著一個小包袱橫空甩來,蠍子的聲音在不遠處急急響起:「羅爾,走!去底艙!這裡交給我!」

瑟羅非下意識地應了一聲,腳步就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樣,飛快地往底艙跑去。

沒跑幾步,她敏銳地嗅到了極致危險的氣息,幾乎是用全身力氣猛地止住向前的身形,並極力往左側一偏——

一排直接穿透甲板的彈孔黑黝黝地橫在面前,讓人發自內心地恐懼起來。

「走?」

瑟羅非猛地抬頭。

這個乾瘦的,被她稱為「老師」的老頭兒,正在以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完全不帶絲毫善意的目光看著她:「別開這種幼稚的玩笑,小姑娘。」

高大的黑髮船長正站在管家的邊上。他匆匆掃了她一眼,被披風遮住一半的臉讓人分辨不出情緒。

下一刻,他利落地抬手,子彈如鬼魅一般精準地擊落了喬瞄准管家的飛鏢,同時在對方的肩膀上留下一道鮮紅的彈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