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瑟羅非一會兒覺得自己現在是清醒的,一會兒又覺得迷迷糊糊,哪兒都不對。

哪兒都不對。

這個世界發生的一切都不對。

然而,這個想法只存在了一瞬。還沒等她好好琢磨清楚,蠍子猛地撞開一個向她攻擊的海盜,再次焦急地讓瑟羅非快逃。

一股從心底透出來的疲憊、慌亂、和深深的失落感把她僅剩的思維迅速蠶食。

喬的喊聲也從上方甲板傳來:「瑟羅非!!!還傻站著做什麼?你還對他們有什麼指望不成?!」

對,對。

都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希歐被他們傷成了這樣,管家徹底撕開了偽裝的面具。

「你別忘了,我們花了多少代價才讓她變成一把合格的鑰匙?這個計劃一開始就沒有退路,從服下我的第一副藥劑開始,她這副軀殼就徘徊在崩潰的邊緣了。小少爺,你就是太容易心軟,我們有什麼對不起她的地方呢?若是沒有我們,她哪裡能得到這樣的力量?一個年輕女人,說不定早就死在哪塊髒兮兮的甲板上了。」管家是這樣說的,語氣裡帶了點兒無奈,「小少爺,一個普通人類的身體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承受神祗之力的。你知道的,她遲早都會因為聖物的力量而死。與其這樣,還不如為我們所用……好歹不算浪費。我們在穿越壁障之前,將這些年得到的金幣和各種寶物都留給她母親也就算還清了。」

是啊,管家和他都是混亂之界的住民。對他們而言,自己連同類都算不上,更別提什麼同伴了。何況,尼古拉斯在這一界受到的待遇可當真算不上好。

道理她都懂。可是憑什麼?

憑什麼她一個活生生的人,要去做他們手中一把任勞任怨,用完就丟的鑰匙?

憑什麼她的朋友要因此受到傷害,生死不明全身是血地躺在甲板上?

憑什麼她的母親要因為這個聽起來特別偉大,特別感人的歸家計劃失去她世上最後一個親人?

而那個男人……

從「船長大人」,到「頭兒」,到「尼古拉斯」,再到「尼克」。

在調情不打草稿的海盜堆裡,他其實是個有些笨拙的情人。

他沉默,因為他確實不擅長說俏皮話。可他為了她去學調酒,去學雕金,還偷偷摸摸大半夜一個人在露台上練舞,在戰場上讓敵人忌憚萬分的敏捷身手突然退化成了剛學步的小孩兒,兩條大長腿左右互相絆來絆去,可笑極了。

……

瑟羅非看得出來,他並不贊同管家的理念。否則,管家也沒必要說出之前那段,明顯帶著勸服意味的話來。

但顯然,在管家哄騙她喝下藥劑,讓她吞下第一個聖物起源之種的時候,他……並沒有反對。

……他為什麼要反對呢。

那時,對他來說,她只是一個面目模糊,一點兒交情沒有的「異界人」罷了。

這是一個從一開始就解不開的結。

換位思考,每一個人都是無辜的,都有自己的理由。

瑟羅非腦子裡一團亂麻,只能憑借本能,飛快地沖到底艙,跳進了蠍子為她准備好的逃生艇,狠狠擰開沉重的蒸汽閥。

蒸汽噴湧而出的尖銳聲音將她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地往後一靠——

「砰。」

瑟羅非猛地坐起來,手忙腳亂地去撿被她撞翻的水壺,一隻手還要飛快地把被子攏起來,省得它被四溢的涼水沾濕。

——誒?

水壺?被子!

女劍士維持了一個雙手都伸在半空的姿勢,迷茫地抬起頭,看到清晨的陽光從組成帳篷的大葉片兒上緩緩透了進來,斑駁地映出縱橫交錯的葉脈。

這是……大葉帳篷。精靈族在野外露營時慣用的花樣。

她的意識一點一點回籠。

她想起來了,他們前一天還被困在蒙卡努拉城中一籌莫展,幸好尼古拉斯提議說城市東面的廢棄農場中有一個被草垛掩蓋的密道,他們這才從封死的蒙卡努拉城中偷偷逃了出來,接著又是一天不停的奔波,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他們才在一條低矮的林間瀑布旁扎營休息。

然後,她就做了那麼一個……還挺嚇人的夢。

瑟羅非正在理順思路,突然聽到嘩啦一聲,大片的陽光一下子毫無阻隔地灑滿了半個帳篷。

只是一瞬,陽光就被一個高大的人影堵住了。

「……」尼古拉斯臉色真的有些糟糕。他似乎是急匆匆地趕過來的,一對上瑟羅非明顯已經清醒的眼睛,他也稍微吃了一驚。

很快,他就調整好表情,低聲道:「我只是……」想看看你醒了嗎。

想確認你還在……還在我身邊。

瑟羅非腦子還有些迷糊,她捕捉到尼古拉斯掀開門簾時那一瞬間的焦慮與恐懼,下意識地開了個玩笑:「這是怎麼了?沒睡好?得了,你肯定不會睡得比我更糟。我可是做了一整個晚上關於你和管家聯手騙我吸收聖物力量,又在事發當口把希歐打得滿臉血、對喬和蠍子也一點兒不留情,最後逼得我鑽上逃生艇的夢,怎麼樣——」

瑟羅非瞟了眼尼古拉斯,頓時心裡一咯登,把剩下的「有趣吧」三個字硬生生吞了回去。

尼古拉斯站在帳篷入口,整個肩背繃得緊緊的,臉色慘白得嚇人。

瑟羅非:「……」

瑟羅非小心翼翼道:「我,我就跟你隨口說說……你還好嗎?發生什麼了?總不會你也做了個一樣的夢吧?哈哈。」

尼古拉斯的瞳孔猛地一縮,竟然踉蹌地退了兩步,轉身匆匆消失在帳篷門口。

瑟羅非:「……」

魚了個菜啊!真做了個一樣的夢?!這是什麼劇本,創|世神你今天被老婆打了嗎?!

————————————

船長大人逃了,女劍士卻不能就這麼放任他這麼不明不白地跑掉。

幾乎就在同時,她嗖的一下貓腰鑽了出去,完全依照本能的按住尼古拉斯的手臂,一扭一托一掀,嘩啦一下把人摔進了帳篷裡。

尼古拉斯這會兒估計腦子裡混亂得不行,竟然毫無反抗地讓她得逞了。

被正好摔在床板上的船長大人下意識皺了皺眉,抬起一雙茫然而又帶了點兒不安的黑色眼睛。他的披風被弄亂了,露出一小節結實的、肌理分明的腰線。

哦哦哦真無辜!

真……真美味的感覺!

快站起來拿起船長威嚴的包袱!女劍士有些緊張地想,不然我要忍不住變身啦!

尼古拉斯似乎聽到了她的心聲。他抿了抿唇,然後——

一臉頹然地躺了下去。

瑟羅非:「……」

「……對不起。」

瑟羅非剛剛湊過去,就聽到尼古拉斯這樣說。他修長有力的小臂和手掌把他的上半張臉擋得嚴嚴實實,從她這個角度看,只能看見對方形狀無可挑剔的鼻尖,微微分開的嘴唇,和隨著話音蠕動的喉結。

「什麼對不起?」心猿意馬的女劍士隨口問道。

黑髮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就在瑟羅非想要再追問(或者乾脆直接摸一摸他的腹肌)的時候,他開口了。

「你想過嗎?為什麼我們會做同樣的夢?我明明從未來過蒙卡努拉城,卻莫名知道這裡有一個聯軍不曾發現的密道;我確認自己並沒有學過跳舞,可我知道自己會;還有很多總是讓我感覺似曾相識的細節……」

尼古拉斯頓了頓,低聲說:「如果夢境中的一切……真的發生過呢?」

瑟羅非一愣。

尼古拉斯稍微偏開手臂,靜靜地看著有些震驚的女劍士。只是很快,他又垂下了眼睛,並且用手肘撐著床板試圖讓自己坐起來:「不要再參與到南十字號、異界、聖物、和長老院的是非當中了,你帶著你媽媽去樹核住下。管家那邊我會和他說……你和瑪格麗塔與樹核都有不小的淵源,精靈們不會——」

「碰!」

女劍士用大腿緊緊夾著他的腰不讓他動彈,一邊按著他的肩膀毫不客氣地又把人推平在了床上,居高臨下豎著眉毛瞧著他。

「兩個人做了同一個夢是挺稀奇的,但在我看來,比起長老院搞出的新名堂——什麼火神之瞳弱化結界的,這還真的差了點兒。」

事發突然,女劍士之前也是剛剛醒來,還沒來得及穿上野外行進時的硬布長褲,只有一條蓋到大腿根的輕棉小短褲,一雙光滑修長的腿直接和他腰胯的肌群貼上了,幾個細微的、不輕不重的摩擦簡直要把他擦出火來。

尼古拉斯剛才一腦袋的負面情緒還沒下去,又被這麼一撩,頓時又是惱火又是難堪,說話底氣明顯就沒有剛才那麼足:「你先下——」

「閉嘴。」瑟羅非見尼古拉斯還要再掙扎,一瞬間惡從膽邊生,直接一伸手把放在床邊的大劍抓了過來,直直貼著他的脖子一插:「不許動,也不許說話,聽我說完。」

船長大人這下是真的驚住了。

「什麼真的發生,假的發生?夢境,幻境,或者什麼話本裡流行的時間倒錯,界面交匯……我沒有真實經歷過的事兒,在我瑟羅非的世界裡,就是假的。」瑟羅非哼笑了一聲,「想把我們大副打得滿臉是血,一聲不吭地躺在地上?不做夢能有這麼好的事兒?你倒是出去看看他那條自帶加農炮的手臂啊!」

「你是長老院派來的奸細嗎?要我走,就這麼停手不幹了?哈,沒那麼容易。」女劍士伸手輕佻地拍了拍船長大人的臉,眼神兒裡卻帶著認真,「從鷹爪,到扎克,到南十字號上那麼多至今生死不明的伙計們,到漢克斯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救的腿,再到赤銅前輩和托托……這筆賬堆起來能頂到天花板,我可不是什麼寬宏大量的人,我跟他們沒完。」

瑟羅非緩了一口氣,說:「我不知道你之前是否也夢到過類似的事情,或許這只是巧合,或許這是什麼人別有用心、故意針對我們弄下的幻境。沒關系的,尼古拉斯,那些全都是假的。『認知』和『真實』是兩碼事兒,比如我看了不下五十個不同版本的、關於『會在每天傍晚銜金子回家的烏鴉媽媽』的故事,我能閉著眼睛說出至少二十種烏鴉媽媽羽毛的色彩搭配……可我並不會認為烏鴉媽媽真的存在。」

「經歷過的才是真實。你的擔憂我明白,謝謝你,尼古拉斯。但你真的不必顧慮太多,這個古怪的夢境也好……你的另一個人格尼克也好。」

「我很清楚,現實中的老師從來沒有那麼涼薄的表情,現實中的你也從來沒有對我,對希歐,喬,蠍子,或者任何一個同伴舉起武器。」

「當我清醒的時候,我雙眼所見,雙手所觸碰的才是我認可的真實。」

黑髮的船長仰躺著,因為肩膀和脖頸之間立著一把大劍的緣故,他不得不微微仰著頭。

然而即便這樣,他也能清晰地看見,對方瞳孔裡清晰的他的倒影。

他下意識閉了閉眼,臉頰上,乾燥而溫暖的觸感卻變得更加鮮明。

「……你過來。」他啞聲說。

「嗯?」女劍士不明所以地微微彎腰靠了過去。

他拉過她的脖子,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吻上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