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在一夜之間發生了什麼轟轟烈烈的變化,海盜們一點兒也不知道。
他們從管家那裡得知漢克斯他們所在的商隊碰上了暴雨,沒什麼危險卻不方便趕路。於是,他們估算了一下時間,反正沒什麼事兒幹,乾脆一起撒歡跑去海邊,開始研究瑟羅非的伴生魚菜對刺皮蝦的吸引效果。
大副表示他是來勘察海霧村附近水下溶洞的地形的!他是來幹正事兒的!而且他准備抓著船長一起!這麼一群蠢貨隊友中只有這麼一個勉強靠譜了。
於是兩個人在巖石堆中又嘀咕又比劃,喬躺在被太陽曬得暖暖的沙灘上,吹著海風睡得生死不知。瑟羅非則和蠍子劃了一只平平的小船板,陪著阿尤玩兒狩獵游戲。
阿尤開心得不行,在水中用它龐大的身軀將瑟羅非整個兒圈了起來,一邊游一邊咯咯咯咯地叫著。
然而它實在是太大了,差點兒直接游出了個漩渦,幸虧女劍士身手敏捷一把勾住了海豹的脖子或者肚子,才總算有驚無險地停了下來。
拿了一張大網專門負責收蝦的蠍子反應迅速地劃了兩下,用自己擋住不遠處尼古拉斯他們還沒來得及投過來的視線。她伸手彈了一下海豹的獨角,教訓道:「收斂點兒,大個子。下次我可不會再被你那濕漉漉的小眼神兒打動了。」
「唷?」角海豹不解地偏頭看她,有意無意地抽了抽鼻子,兩個幾乎和圓腦門兒混在一塊兒的小耳朵撲朔撲朔地抖著。
「……」蠍子挫敗捂臉,匆匆忙忙地換了個話題,「羅爾,我,我看咱們團長的角光澤度有些不太夠,回頭記得提醒我去鎮子上買一些藥材。」
「我怎麼就忘了。」瑟羅非從水中冒出來抹了把臉,「之前你說過的,阿尤的尾巴啊,角啊,牙齒啊可能跟不上它的體型變化,需要定期檢查強化來著。需要什麼藥材?有沒有什麼特別稀有的?一會兒我們就去鎮子上買。」
阿尤倒是不討厭喝藥塗藥,它聽得懂她們是在討論自己,高興地翹起肥肥的尾巴拍她們手背。
瑟羅非在水裡被一下拍出去好遠,很快又被阿尤拱回來。她大笑著,收回之前被投放到海床上、裡面裝了一大團新鮮魚菜的網兜,舉起來看了看。
網兜沉甸甸的,裡面裝了四五個和她腦袋一樣大的貝殼,一只奶白色的大海螺,還有疊在一塊兒緊張吐著泡泡的八爪螃蟹。
收獲很不錯。魚菜有種奇特的味道,他們這些用兩隻腳走路的吃不習慣,海裡面多腳沒腳的家伙們卻很喜歡。
「第三網了,還是沒有刺皮蝦。那種東西估計不長在這個海域。」瑟羅非解開網兜,隔空把幾個大圓貝拋了過去:「我記得你愛吃這個……阿尤接著!」
角海豹長吟一聲,異常靈活地擺動著腦袋,甚至側身從海面上高高躍起,無比精准地咬住了瑟羅非從各個方向扔過來的貝殼。
……那騰空而起的圓潤的身軀居然還有點兒優雅矯健的味道。也是辛苦海豹了。
等阿尤濺起的水霧全部落了下去,瑟羅非就看到一隻用貝殼把自個兒腮幫填得鼓鼓的、死命擺著尾巴的角海豹。它正瞇著黑眼睛瞧她,腦袋上的毛岔了一小撮。
這造型惹得瑟羅非和蠍子撲哧一聲就笑出來了。
角海豹敏銳地察覺到了問題應該是出在自己的腦袋上。於是它咕咕叫了兩聲,急急忙忙抬起兩只寬大的前肢,縮起脖子上上下下搓著臉。
「……我要死了。」蠍子揪著自己的頭髮,「我其實一般比較喜歡那種可以捧在手上的毛茸茸的小家伙。可是阿尤太犯規了!而且在它越變越大之後,這種莫名的殺傷力居然也越來越可怕了!」
「不怕,你要是躺平了,它會立刻上來咕唷咕唷的輕輕推你,鼻子濕漉漉地蹭你的手臂,一張圓臉憂慮得能滴出水,保證你分分鍾再被萌得跳起來。」瑟羅非一臉認命的表情,撓了撓洗臉尤的腮幫子,「漢克斯回來找不到活兒幹了。以後每次和人起衝突的時候我就扔阿尤上去,看誰還忍心拔刀。」
「但是說真的,它這體型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黃晶真是神奇的東西,它在每一個不同的個體上發揮的效用都不一樣,阿尤顯然是我親眼見過的最驚人的一例……你說它以後還會不會長?食量要怎麼跟上去?」
蠍子畢竟是藥劑師,角海豹的體檢也一直是由她負責,和瑟羅非這樣只管兒子吃好吃飽的蠢家長可不一樣,她伸出手比劃了一下,說:「你瞧它的角?角海豹之所以慘遭屠殺,就是因為它們的角和皮毛被貴婦們鍾愛。通常成年角海豹的角只有一個巴掌長,足夠精雕細琢做好幾條項鏈了。現在你看看阿尤的角,是不是比托托還高一些?」
瑟羅非呼吸一滯。
蠍子隨口這麼一說,很快也反應過來,正在半空中比劃的手臂一下子就僵了。
她還是個小少女的時候就能為了母親怒燒整個曼德拉宅邸,眼睛眨都不眨,整個布置又冷靜又高明,把那些價值無法估量的植物和材料毀得一乾二淨。後來她做了船醫,愛憎分明的個性和強硬利索的作風不管在哪條船上都能把一海盜馴得服服帖帖。
可現在,她臉上明顯出現了畏縮和茫然的表情。
「我又忘了,托托和赤銅前輩已經死在西北戰場上了。」蠍子用力扭著自己的指關節,低聲說:「總覺得……沒什麼真實感。那麼熟悉的,前一陣子還在一起說笑聊天的同伴……」
「抱歉,」蠍子抿了抿唇,「你說我一個跟著海盜船走了那麼多年的船醫,什麼活的死的沒看過,這樣也太矯情了,我只是——」
「不用解釋。」瑟羅非趴在木板邊上,輕輕捏了捏蠍子的手臂以示安慰,「這沒什麼矯情的,一個殺人如麻的瘋子也未必能坦然面對同伴親人的死亡。」
阿尤聽不懂她們在說些什麼,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低落下來的氣氛。它輕輕叫著,扭動它碩大的身軀緊緊地貼了過來,擔憂的小眼神兒不斷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著。
瑟羅非釋然一笑,用力揉了揉角海豹的後頸:「好了,這附近看來是捉不到刺皮蝦了,現在反正也沒有別的事兒做,我們去那些小鎮子上轉轉,買點兒藥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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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盜們趴在茂密的闊葉樹上,遠遠看著在不遠處踉踉蹌蹌跑過的兩個身影,和吊在他們身後、窮追不捨的一支軍隊。
要不是他們試圖采集一種對角質很有好處的、氣味有些刺鼻還會對人皮膚致敏的寄生籐,他們就不會全副武裝、把全身上下包得嚴嚴實實,爬上這棵高大的喬木。
更不會看到這一場激動人心的追擊戰。
所以,俗話說,機會總是留給有准備的人。
「俗話說得不對,」瑟羅非小聲咕噥,「機會總是留給關愛海豹的人。」
喬認真點點頭:「好像很有道理。從明天開始,我要把每天禱告的時間用來親吻我們的團長。」
蠍子冷冷道:「別犯傻,你根本不信教。」
希歐:「你們閉嘴,眼看著那邊人都快死了,到底截不截,救不救?」
尼古拉斯:「我去把追兵引開一部分。希歐和喬帶著卡爾,羅爾和蠍子帶著伊莉莎,我們溶洞裡見——就是剛才我們仔細研究過的那個入口。」
「卡爾是男的那個,伊莉莎是女的那個。從名字上看得出來沒錯兒吧?」瑟羅非為了照顧腦子不好使的大副,貼心地提醒道。
大副給了她一對對稱的白眼。
尼古拉斯似乎完全不受周圍這些洶湧暗潮的影響,依舊鎮定自若地下令:「行動。」
海盜們的身影一下子隱沒在層層疊疊的寬大葉片中。
「這裡,快!」
事出突然,卡爾和伊莉莎被海盜們撞見的時候身邊一個親衛都沒有,遠遠看過去,他們逃跑的姿勢也肯定是受了不小的傷。
情況太過緊急,海盜們也沒心思再像搶龍骨那回一樣仔細研究什麼戰術,只能先下手,然後走著瞧。
尼古拉斯以火銃強大的爆發力幫他們負擔了一大半的追兵。
可這一批追兵顯然不是這麼一招就能騙過去的,只聽他們的指揮隱隱約約吼了幾句什麼,絕大部分普通士兵打扮的人朝尼古拉斯去了,剩下二十來個雷打不動地衝著海盜們追來。他們要麼穿著法袍,要麼一身盔甲特別瞎眼,總之都是一看就有特殊職業在身的家伙。
瑟羅非沒有大劍,也就沒有了遠攻能力。他們四個人兩兩一組,分別駕著一個半死不活、喘氣比風箱還響的傷患,一路跌跌撞撞的,只能靠地形來躲避身後接連不斷的攻擊,喬時不時見縫插針地往後丟個小飛鏢,希歐右手中藏著的微型單弩也救了兩次急。
總之這一路非常狼狽。
誰都沒料到久等不來的軍隊就這麼突然出現了,還追著兩個熟人。海盜們當然沒辦法像搶龍骨一樣制定一個周密的計劃。
所幸,他們當中有蠍子這樣海霧村的老住客,也有尼古拉斯、希歐這樣,剛剛好把海霧村的地形吃透的神隊友。
他們一路逃上一個地勢陡峭的懸崖,希歐大吼一聲「跳」,緊接著急促而小聲地補了一句「翻身扒住懸崖下緣」,下一刻,他就已經順著好幾個明顯是人為鑿出來的凹槽,敏捷地團身跳進一個斜斜的井洞裡。
其他三人也幾乎在同時跟了過來。瑟羅非一手扛著伊莉莎——蠍子絕對沒法兒在負重的情況下完成這個動作,她這會兒沒空理會伊莉莎的舒適體驗了——另一隻手不能更及時地一把抓住喬的領子,輕輕鬆鬆把駕著卡爾的紅毛往斜井裡一撥。
「好險,竟然剛好踩到一顆鬆落的石頭。」喬喘了口氣,在斜井裡東張西望,「這結構,這隱蔽度,嘖嘖,什麼時候閒下來了我一定要在這裡住一陣。」
「魔法時代持續了幾千年,這樣的地方到處都是。」蠍子一點兒都不動容,「別來禍害海霧村。」
希歐簡直想要脫團單幹:「快走快走不要說廢話!這裡還不算安全!」
外面果然已經傳來了搜索的動靜。
希歐帶頭走到斜井中那處最遠離日光的、漆黑一團的角落,悉悉索索地撥開了一叢與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的籐蔓。
「這邊。」他示意其他幾人先走。
等到留在最後的蠍子也彎腰邁進了這個入口,希歐將右邊的袖子一點一點卷起,緩緩地伸張了一下泛著金屬光芒的手掌。
高等金屬之間或清脆、或平實的碰撞聲接連想起,齒輪相互帶動的呲呲聲一點兒不讓地穿插在其中。
也就花了一個呼吸的時間,希歐右手上的金屬板件悉索翻起、滑開、重新組合,飛快地組裝成了一門小型加農炮。
裝填彈藥的沉悶聲響在狹小的洞壁裡回蕩了好幾次。接著,炮口突然飛轉,一枚帶著火焰尾巴的炮彈隨著巨大的轟鳴聲,將斜井與其周圍的海巖全數擊碎!
海水猛地倒灌進來,又重重拍在外圍堆堵的巖石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悶響!
一切都發生在眨眼之間。瑟羅非還沒來得及轉出「救命海水要灌進來了」的念頭,就見希歐正前方兩步左右的距離,交錯在大塊亂石堆之間的地方,有一層什麼東西閃了一下。
結界。
希歐貼著結界聽了一會兒。外面相當安靜的,除了海水在石縫中出穿湧的聲音,什麼都聽不到。也不知道那些追兵是逃掉了,還是靜悄悄地被海水卷走了。
「走吧,」希歐說,「尼古拉斯與我們在前幾天的駐點集合。」
大副這麼說了,那就是確定已經安全了。
幾人魚貫在變得越來越寬敞的溶洞中穿行,不約而同的都沒出聲。即便是因為失血過多、意識有些迷糊的卡爾臉上也出現了怔鬆的神色。
走了好一段,喬才長長歎出一口氣,感歎道:「人活一輩子啊……」
瑟羅非也跟著長歎一聲:「還是靠祖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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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去思考尼古拉斯甩不掉那群雜魚兵的可能性。
那太蠢了。
果然,海盜們剛七拐八彎地回到暫居地,晶石燈都還沒完全搓亮呢,整個溶洞又發生了一次明顯的震顫。
很快,船長先生就邁著長腿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封了西南方向下數第六個出口。」尼古拉斯說。
希歐點點頭,拿出他重新繪制的溶洞地形圖,又翻出一只快禿了的羽毛筆在上面做標記。
瑟羅非和蠍子則在飛快地翻找著前幾天陸續採買的藥劑。喬從布包中掏出一塊提供熱源的晶石,想了想,再掏出一只又像盆子又像鍋的東西。
「紅毛別鬧,」瑟羅非抽抽嘴角,「上回我看見你用這個盆子泡腳了。」
「那又怎麼樣?其他鍋碗都是拿來煮湯的,我才不要把這些蜥蜴腿兒蝙蝠耳朵丟進去。」紅毛理直氣壯,「反正又沒叫你來喝藥。」
……他說得好有道理。
在場唯一和卡爾他們稱得上「有交情」的大副先生正在失憶中。誰都阻止不了紅毛用腳盆給大監察官和大長老的孩子熬藥喝。
幾近昏迷的卡爾突然掙了掙,就在海盜們有些心虛地望過去,打算編點兒好話把腳盆的事圓回去時,他努力睜著有些渙散的眼睛,執著地看向伊莉莎的方向:「救……她……救……會,會死……」
瑟羅非愣了一下,趕快過去查看伊莉莎的狀況。
之前他們貓在樹上,遠遠看到兩個人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地逃跑。
搶了人回來以後,他們第一時間潦草地評估了一下這兩人的受傷情況——卡爾全身大小傷口無數,肋骨似乎也斷了幾根,後脖子還有一塊可怕的燒傷;伊莉莎看上去挺好,也就是模樣狼狽了一些,左手腕似乎拉脫了,沒什麼別的情況。
所有人下意識認為剛才都是伊莉莎在拖著卡爾跑。
沒怎麼受傷的伊莉莎一路沉默,眾人也只以為她情緒沒緩過來,結果竟然——
「胸腹部全部木質化了。」蠍子這時候也不管什麼禮貌不禮貌了,一雙手飛快地滑過伊莉莎全身,「脈搏速率不正常,簡直快得能炸出來;瞳孔失焦,呼吸幾乎停止,全身魔力枯竭,但有另外一股非常可怕的力量——嘶!」
蠍子猛地抽回平放在伊莉莎額心的手,愕然地盯著自己手心上一片明顯被灼傷的皮膚。
瑟羅非皺眉:「非常……可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