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半精靈是神祗的寵兒,因為絕大部分的半精靈確實能夠毫無障礙地繼承來自雙方種族的優勢,無論是外貌、嗓音、魔法天分、力量天分,或是別的什麼,半精靈們一開始就妥妥兒贏在起跑線上。
……這大概也是各大種族中,人類與精靈的關系一向最為緊密的原因。
然而,半精靈們有一個眾所周知的,或許不叫做弱點的弱點。
當他們力竭,耗空魔力,失血過多,總之是進入虛弱狀態的時候,他們會木質化。
輕微的木質化其實是好事兒,是一種自我防御的手段,比如能夠砍進皮肉的刀劍不一定砍得穿木頭。可一旦這種木質化達到了一種境界……
沒有什麼智慧生物能以一截木頭的形態活下來。與森林和自然最親近的純血精靈也不行。
而且眼前伊莉莎的木質化非常奇怪。
按理來說,就像當時瑟羅非和喬作為獨眼號的海盜,跟著他們膽大包天的船長去綁架卡爾伊莉莎的那一次,全身魔力透支的伊莉莎就是從臉頰到脖頸,從指尖到手臂開始泛起青色的。
可現在?
「難怪剛才我們拖了她一路,卻什麼都沒發現。」瑟羅非膽戰心驚地摁了摁伊莉莎的腹部——剛按下去是軟的,可是再用力一些,就能觸到硬邦邦的內裡,就像是包裹了一層泡棉的木頭家具。
讓人忍不住懷疑,這個半精靈姑娘的內臟是不是都已經結成一團了。
還有剛才蠍子消耗自身魔力得出的診斷結果,和她被灼傷的手心……
瑟羅非心底有一個大膽的猜測,她心跳微微加速,幾乎是下意識地朝伊莉莎的額頭伸出手去——
「啪。」
她的手被有些用力地拍了下去。
尼古拉斯不知道什麼時候蹲在她旁邊,一雙黑沉沉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
瑟羅非瞇著眼睛看回去。
溶洞中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滯。
就連埋頭在地圖上寫寫畫畫的希歐都抬起頭來,別有深意地觀察著兩人的表情,似乎在思考些什麼。
瑟羅非突然笑了。
「都已經到現在了,你還不明白麼?」她敲了敲對方硬邦邦的肩膀,「不是我們,就是長老院。難不成你更樂意把東西放到那幾個褶子怪物的口袋裡?他們拿了東西,還不一定會不會用呢?不是我吹自己,長老院想要再挖出一個好載體,概率比海豹孵雞蛋還要低——哦不不阿尤寶貝兒我不是在說你,你當然想孵什麼就能孵出來什麼。」
阿尤其實沒怎麼聽懂,但女劍士毫無邏輯的偏袒讓它開心極了,它靈活地在地上滾了個圈兒。
「我現在好好的,管家也好好的,這叫什麼來著——雙保險。你在擔心什麼?我,或者長老院,選一個快點兒?」瑟羅非放緩聲音,故作俏皮地炸了眨眼,「船長大人,可別告訴我你真的要選長老院?」
尼古拉斯一言不發地看了她一會兒,他的眼睛裡像是裝了一方正在經歷暴風雨的夜空。
「那也不要是現在……等問過管家再說。」
「好。」女劍士答應得很爽快,並且大方地側身讓出位子,示意看病這活兒還得蠍子這個專業的來。
尼古拉斯也鬆一口氣。他微不可查地往後挪了挪,接著卻不再動了,顯然打定主意要占領這個最接近女劍士的位子,以防萬一。
在場的所有人都不太清楚其中的彎彎繞繞。
希歐一臉思索的樣子,蠍子看了看尼古拉斯,又看了看瑟羅非,低下頭專心研磨藥粉,並沒有深究的意思。
喬呻|吟了一聲:「神明在上,我都快要瞎了,羅爾你自己反省一下,你對我們都什麼態度啊啊?對他呢?對他呢?你也難以免俗地屈服在肉體和權勢之下了嗎?」
尼古拉斯的手臂微微動了動,看樣子像是想拔槍。
瑟羅非沒什麼誠意地扯了扯嘴角:「嘖誰讓你沒他可愛。」
喬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我不可愛?!我沒他可愛?!」
瑟羅非:「不可愛。他可愛。」
船長大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可愛之爭弄得有些懵,他的耳朵遵循本能反應很快地紅了起來。
就是現在!
瑟羅非敏銳地感覺到旁邊那人一瞬間的情緒游移,毫不猶豫地反手將手掌拍到伊莉莎的額頭上!
「嘶——」
那一瞬間自掌心湧進來的狂暴力量讓她又是疼痛又是得意地咧了咧嘴。
就是這個。沒錯兒。
她太熟悉了。
那些久遠的,無所不能的神祗……
掩藏在贈物中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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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盜信條之一——我們從不試圖解決問題,我們直接砍掉問題的頭顱,再剁碎它可惡的身軀。
伊莉莎之前一副分分鍾變成燒火木頭的慘樣兒,在瑟羅非將她體內不斷侵吞她自身魔力的神祗之力取走之後,她周身的木質化很快就退了回去,她甚至還醒來了一瞬,只是很快又脫力昏了過去。
「睡一覺就好了。」蠍子給伊莉莎來了一遍全身檢查,「其他沒大事兒。和那邊那個穆西埃家的少爺比起來,這個半精靈簡直健康得能直接上戰場。」
「那就好。」瑟羅非伸了個懶腰,「好歹沒有辛辛苦苦救回來一截木頭。」
蠍子瞟了眼瑟羅非的臉色,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嘖了一聲開口道:「你們到底在鼓搗什麼?」
「沒有,我都是被鼓搗的。」瑟羅非有些沮喪地聳聳肩:「之前有些事兒沒說,主要還是不想把你們扯進來。鳥鑽石鎮那一場……我可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蠍子挑眉:「那現在?」
「現在……」瑟羅非看了看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伊莉莎,眼裡有幾分凝重:「王都的消息被全面封鎖,連管家也暫時伸不進手去。現在,卡爾和伊莉莎又出現在這裡,身後還吊著一群氣勢洶洶的追兵……」
「你,曼德拉院長的獨女,」她伸手指了指蠍子,又指了指隔壁,「那邊還有一個班德里克家的大王子。王都鬧出這樣的動靜,你們沒什麼獨善其身的可能了,不如跟我們一塊兒來攪混水吧——說來,你父親還在王都吧?要聯系管家找准機會把他弄出來麼?」
「他?那混蛋安全得很,你留著點兒心料理自己的事情去吧。」蠍子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聽聽你說的都是什麼鬼話!本來就是一條船上的,要論資歷我比你深了幾倍不止,什麼時候輪到你在這兒黏黏糊糊的想七想八?早就跟你說了少和希歐混,你看看你,現在一點兒都不討人喜歡了。」
瑟羅非做了個鬼臉,一點兒不在意地拍了拍蠍子的肩膀:「等那個穆西埃醒了,我們多少能知道點兒王都的事情。晚些時候我們來談一談?現在我得先去——喏。」
她沖門外抬了抬下巴:「我們的頭兒已經和我冷戰一整天啦。」
黑髮的船長正坐在屬於他的溶洞盲端,身邊放著一大堆各式彈藥和不同規格的槍管。他低著頭,雙手和變魔術似的在火槍上飛快地跳動,將一個個精巧的零件組裝或拆下,金屬密合的噠噠聲十分有節奏的在溶洞中接連響起。
他沉默的側面好看得像一幅畫。
瑟羅非突然覺得十分憂傷。
在這個海盜團伙中,尼古拉斯精通槍械,蠍子精通藥劑,希歐和管家……似乎什麼都精通,喬紅毛雖然看起來很蠢,但他身為皇室這一代的唯一直系繼承人,肯定是從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開始學習高深的哲學和藝術了。
……就連阿尤也精通賣萌。
只有她,並沒有什麼傍身的技藝,執照都考不到,只能毫無美感地砍出一片天。
憂傷的女劍士走過去,一腳踢開看起來十分金貴的一排彈藥匣,大大咧咧地在船長身邊坐下了。
尼古拉斯手中的動作停了一刻,又若無其事地繼續了下去,好像旁邊只是多出來了一塊石頭,或是泥塊,反正不是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
瑟羅非看他這樣心裡一咯登,不由開始回顧一百二十種團長尤慣用賣萌姿勢,並思考逐一模仿的可能性。
她承認,這一次是她心急了。
在西北的戰場,她看到了像錘叔的痛苦,看到了老西蒙的無奈,看到了傭兵們的厭倦,以及妖精,這個從神祗創世以來就與人類一起在這片陸地上共同生活的種族,被拉扯到滅絕邊緣的憤怒與絕望。
……也經歷了同伴的死亡。
在這樣一場畸形的戰爭之下,赤銅前輩無聲無息地死在了哪一塊沒什麼特點、誰也辨認不出的碎石黑土上,托托則轟轟烈烈地就在他們眼前燒了個精光。
希歐被一向樸實平和的妖精們別有用心地帶走,安上了那麼一條冷冰冰的手臂,還洗空了腦子。
瑟羅非是一個海盜,她當然不害怕鮮血和殺戮。海盜堆裡除了一些天生特別富有冒險精神的,剩下的絕大多數是和瑟羅非一樣,急需用錢(當然這用錢的理由就五花八門了)卻沒辦法找到正經工作,沒有別的選擇了,才走上甲板,為了哪一張語焉不詳的藏寶圖或者什麼珍稀材料打成一團。
可西北那場戰爭,對於卷入其中的絕大部分精靈和妖精而言,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無數的生命終結在那場對自身而言毫無意義的戰爭,而真正的得利者——長老院的老瘋子們,始終遠遠地坐在一個安全又舒適的地方,穿著昂貴的衣服,喝著精致的下午茶,說不定關起門來還可以調戲一下年紀可以當他們曾孫女的小姑娘。
在西北走了一圈之後,瑟羅非就隱隱感覺到,身懷壁障碎片,並且已經吸收了兩個聖物之力的自己,遲早是躲不過的。
接著,還沒等她好好回味一下與喬和蠍子重逢、又成功搶到龍骨的喜悅,王都全面失聯的消息就傳了過來。
從她九歲時,懵懵懂懂地打破了瑪蒙城公會塔的能源柱開始至今,長老院一直盡心盡力地在她腦中營造著無所不能的形象。
他們一揮手就能把妖精折騰得快要滅族,再一揮手,穆西埃這樣一個經營多少代的龐大家族也轟然倒塌,魔法公會近年來最有天分的長老也絲毫不被他們放在眼裡。
或許是平常小心慣了,一旦她被真正逼到絕境,她總會迸發出一種不管不顧的氣勢來。
長老院想要聖物的力量?那她就先一步搶過來!
當時,她也是腦子一熱,什麼都沒想就伸了手。現在她冷靜下來,稍微換位思考了一下,整個人就慫了。
她不是不知道,起源之種,她吸收的第一個聖物,一直是尼古拉斯的心結。
不管她同意服下起源之種時情況是多麼危急,目的又是為了應對什麼,這一枚精靈族的聖物,最開始,的確是管家希望他家少爺能回到壁障對面那個真正的家,將她視為「載體」而準備的。
她和尼古拉斯也算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那時候尼古拉斯是個小啞巴,並不說話,瑟羅非卻認為自己還挺了解他的性格。
悶魚罐頭。死倔的悶魚罐頭。
他認定了她與聖物扯上關系就沒好事兒(這似乎是對的),也認定了她是因為倒霉認識了他才被牽扯。
由此,他極力反對他尊重的管家,極力將她與他的南十字號分割開來,甚至還曾經做出把她一人丟在島上,自己開船跑了的傑作。
當著尼古拉斯的面,耍這點兒小伎倆去搶奪聖物之力——雖然伊莉莎體內的力量很少,甚至沒到起源之種或是海神之戟的百分之一,她這次只疼了一陣就過去了,但這行為完全就是在他胸口插刀子。
她那會兒在急什麼呢?也是間歇犯蠢,她怎麼突然就有股「無論如何一定要得到這份力量的念頭」,滿腦子只想著伸手!明明尼古拉斯都答應了找管家商量,這其中可操作空間大著呢!
現在不是深究自己犯蠢是否有理有據的時候。現在要趕快道歉把人哄回來。
女劍士一向敢於承認自己的錯誤,並且掌握了讓人感覺誠意滿滿的道歉姿勢。
然而,這一回,一向在女劍士面前很好說話的船長大人始終一聲不吭,只顧著卡噠卡噠擺弄著手中的小零件。
女劍士喝乾了水袋裡最後一口水,有些沮喪地沉默下來,開始認真思考是不是真的要學習阿尤,把肚皮翻過來給對方摸一摸。然而據她觀察,這家伙最近對阿尤的肚皮也越來越不感冒了……
就在她打算真的翻個肚皮試試看的時候,尼古拉斯那邊突然低聲來了一句。
「梵特倫……混亂之界,我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