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莎簡直就是在嚎,那哭聲淒厲得不行,和惹人憐惜的貴族淑女的嚶嚀方式一點兒都沾不上邊。
但誰都能感覺到她哭聲中濃濃的恐懼。
也不知道她究竟遭遇了什麼,瑟羅非歎了口氣,多少有些心疼,這姑娘顯然是被嚇壞了。
之前幾次碰面,瑟羅非對伊莉莎感覺不壞,卻也說不上有什麼好感。
在她看來,這姑娘可不怎麼聰明,不會變通,基本的審時度勢的技能一點兒也沒漲過,還多少帶著貴族小姐慣有的高傲和想當然。
然而,無論怎麼說,在關鍵時刻她能二話不說豁出性命拯救同伴,這點還是很讓人欣賞的。
什麼,你說她是姐姐?醒醒,這種彎彎繞繞的血緣關系是吟游詩人該關心的事兒,她只是個無辜的海盜啊。
看著對方在自己肩膀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瑟羅非剛才一瞬間緊繃起來的肩膀漸漸鬆了下來。
她有些為難地瞟了瞟自己油乎乎的雙手,最後也只好拿那個沒什麼汁液的龍蝦鉗子戳了戳伊莉莎的後背:「好了好了,沒事兒了,你現在安全得很,沒事兒了啊。」
伊莉莎的哭聲漸漸弱了下來,轉成沉悶的哽咽。然而她緊緊錮著瑟羅非的雙手卻一點兒沒放鬆。
瑟羅非感覺自己在和一隻藍足巨章搏斗。
伊莉莎這種狀態,顯然並不適合在一堆海盜當中講故事。瑟羅非對尼古拉斯他們使了個眼色,就拖著藍足巨章.姐姐.伊莉莎往之前安置她的溶洞裡去了。
伊莉莎這一陣情緒過去了,似乎自己也意識到這麼緊緊勒著人家不是個事兒,在瑟羅非把她扶到床邊的時候,很自覺地鬆開了對方。
然而她顯然沒能徹底平復下來,只能坐在床板上一邊死死壓抑著抽泣聲,一邊把自己原本就破破爛爛的袍角扯得跟曬乾的魚菜一樣。
瑟羅非實在看不下去了,勸說道:「你還不如乾脆哭出來呢?這房間裡又沒有你的未婚夫——說不定你壓根就沒有未婚夫——無論怎樣,這麼憋著對你的儀態根本沒有幫助,你還沒發現嗎,你都吃了好多鼻水兒啦。」
她一邊說著,一邊非常有行動力地從溶洞上摳了個人頭那麼大的石塊下來遞給伊莉莎:「來,別扯你那可憐的袍子了,扯這個。」
伊莉莎:「……」
可憐的半精靈在陷入生命最低谷的時候,清醒地認知到了自己的親生姐妹是多麼的靠不住。
……偶爾還是有一點兒可靠的,比如一路背著她躲避軍隊追殺的時候。伊莉莎這樣想著,順從地接過了那塊石頭。
瑟羅非盤腿坐在伊莉莎的對面,先是打量了一下對方的氣色:「你還好嗎?」
神祗之力是多麼霸道,對他們這些造物的傷害又是多麼可怕,瑟羅非自己已經體驗夠了。
一說到這個,伊莉莎就跟被燙到了似的從床板上跳起來,慌慌張張地過來摸瑟羅非的臉:「你怎麼樣了?是你把那個力量取走了,是不是?你太魯莽了!你或許有轉移那力量的方法,但萬一有個萬一——」
「拜托,拜托。你先坐好,對,坐著,抱著石頭,不准動。」瑟羅非一個頭兩個大地把半精靈按回床板上,歎氣道:「關心關心自己吧木頭人小姐,我一頓能吃八隻龍蝦,好得不能再好了。」
伊莉莎一臉茫然地坐在床板上,愣愣地看著瑟羅非發了一會兒呆,又低下頭不說話了。
瑟羅非只好主動開口,盡量溫和地發問:「你……之前多少是有意識的吧?你知道卡爾——」
伊莉莎又要跳起來:「對,卡爾,卡爾怎麼樣了——」
「他的狀況比你糟一些,不過有蠍子在呢,養幾天就回來了,你別擔心。」瑟羅非語速飛快地解釋了一番,覺得有些心力憔悴。
她估摸著自己實在不怎麼適合玩循循善誘的溫情路線,於是乾脆直擊重點:「卡爾之前醒過來一次,告訴我們穆西埃大監察官被審判絞死了,我們都很震驚。他說這事兒應該牽扯不到你們,卻不知道怎麼回事在王都之外見到你們被軍隊追殺。這其中發生了什麼?」
伊莉莎的臉色明顯又白了一層,她的手指緊緊繃在瑟羅非塞給她的石頭上,用力到微微痙攣。
瑟羅非此時卻沒有開口催促。她靜靜地等著。
半晌,伊莉莎開口了:「研究所……他們把我……帶去了研究所。」
瑟羅非眉心一跳。
「最開始,賈斯汀表示他妹妹的身日快到了,這幾天因為穆西埃叔叔的事兒,王都氣氛非常緊張,他想要好好給妹妹過個生日,讓我悄悄地陪他去選個好看的緞帶……因為父親反復囑咐我,一定與平常一樣生活起居,不要表現出什麼特別的情緒,所以,我就答應了。」伊莉莎有些木然地回憶著。
「半路上,賈斯汀表示,有人托他給在研究所工作的朋友轉交一個什麼東西,於是我們一塊兒順道去了研究所。」
「那個『朋友』……對我的血統和我研習的魔法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他很快表示,他們最近在研究一種在元素洪流後時代快速提升魔力的方法,並且已經小有成果,問我是否願意嘗試。我當然不可能答應——父親他從小就反復教導說,魔法的修煉只能靠勤奮慢慢積累,所謂的捷徑均是歧路。我很乾脆地拒絕了。」
「『朋友』並沒有什麼表示,只是熱情邀請我去他的研究室看看。賈斯汀也在一邊慫恿著,我不好拒絕,就跟著去了。」
說到這裡,伊莉莎繃在石頭上的手指猛地瑟縮了一下,聲音也開始有些抖了起來:「我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麼手段、怎麼把我暈迷過去的……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我被放在一個像籠子一樣的拘束器裡,是,是被疼醒的,周圍還有好多一樣的,一樣的……」
「他們都在嚎叫,那簡直……不是人類的聲音……嚎叫,翻滾,用腦袋撞擊拘束器,就,就跟瘋了一樣……我對面那個,把自己的舌頭硬生生扯出來以後,突然就——」
伊莉莎閉了一下眼睛,道:「……炸成了一堆碎肉。」
……那是真的挺嚇人的。瑟羅非咂舌。
「我實在疼得厲害,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你的骨頭裡流竄,想要從裡到外把你整個拆碎一樣……大概又昏過去了一陣。再醒過來的時候,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在我旁邊討論,其中一個聲音就是賈斯汀那個朋友的。他們在說『昨天帶來的那個半精靈居然這麼快就進入了第二階段』,『混血優勢不可小覷』等等。」
伊莉莎壓抑著從心底蔓延上來的恐懼,回憶起在研究所中聽到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對話。
那時,她被仰面放在一個平台上,有過分明亮的光從上方落下,不依不撓地刺激著她的眼球。然而,那時的伊莉莎實在是太虛弱了,她只能勉強維持著一點點意識,連稍微動個手指頭都做不到。
有人沿著放置她的平台繞了一圈,說:「我並不太肯定混血體質在力量吸收當中是否真的有優勢……賈斯汀帶來的另外一個女人你見過吧?那可是個純種的人類。比起這個半死不活的半精靈,那個人類的反應反而更加搶眼,她現在還能吃能跳呢。」
賈斯汀的朋友似乎有些不服氣:「那女人……呵,別開玩笑了,要不是賈斯汀耳朵軟,從我這兒偷拿了唯一一支緩解劑給她,她現在說不定早就炸成一堆碎肉了!這個半精靈可是什麼都沒用,僅僅花了半天時間就進入第二階段了……這是魔法公會那個白鬍長老的女兒,你知道吧?她從小開始練習魔法,又有精靈血統,說不定真的可以撐過第三階段!」
「說的也是……先看看吧。」
隨著一聲沉悶的落鎖聲,伊莉莎再度失去了意識。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再一次被周圍紛亂的交談聲和一聲尖利的大笑驚醒。
還是同上一次一樣,全身痛得像是隨時可能爆開,但卻絲毫不能動彈——讓她更加驚悚的是,這一回,她感覺到了一股熟悉的僵直感。
自己在木質化。
從周圍那些步履急促的魔法師口中,她也證實了這一點。
「……別去管那個瘋女人了……怎麼就一個晚上,就木質化得這麼嚴重?」
「不行,能夠抑制半精靈木質化的一種草藥在元素洪流之後已經絕跡了!」
「強行給她輸送魔力!」
「即便,即便是這樣,她這狀況也最多撐上一個月!沒用的!」
要……死了嗎?
伊莉莎心裡竟然松了口氣。
挺好的,變成一截木頭,總比變成不知道什麼怪物強。
「算了,我看別管這個半精靈了,她畢竟身份敏感,魔法公會那邊瞞不了幾天……賈斯汀帶來的那個女人不也適應得挺好的?」
一個研究員哼笑一聲,壓低了聲音道:「要我說,我還更願意那力量能被這個半精靈吸收……身份什麼的,從來就是上頭操心的事情。可你看看那個女人,碰巧掌握了一點兒力量,還靠著我們保命呢,就囂張跋扈成那樣!上午把賈斯汀的臉都撓破了吧,賈斯汀也是,怎麼就找了這麼個情人……」
「好歹長得挺可愛的……」另一個研究院咕噥說,「現在可不是你願不願意的問題,這半精靈我們根本救不回來,啊,馬克西姆長老!您來了——您看這——」
鬧鬧紛紛的研究所內突然一片寂靜。伊莉莎此時又一次到了意識崩潰的邊緣,卻始終竭力強撐著,想要聽聽這個長老有什麼表示。
然後,她就聽到了讓她毛骨悚然的對話——
「確定救不回來了?」
「這……馬克西姆大人,元素洪流之後許多藥材都不再生長了……」
「最多能拖多久?」
「最多,最多一個月,大人。」
「……夠了。」那蒼老的聲音說,「我調送了一些能源液過來,最早下午就能領取。你們趕緊剖開她的子宮,盡早開始接種吧。」
研究所內一片嘩然。
過了好半天,才有一個研究院小心翼翼地發聲詢問:「可,可是,大人,『妊娠計劃』進行了這麼多年,能在一月之內培育完畢的,始終也只有大型蟲類……」
「適應力強,體表堅韌,服從指揮,蟲子有什麼不好?比你們這群光吃不幹的蠢貨有用多了!」馬克西姆長老的聲音中明顯帶了一分不耐煩,「你們手腳都利索點兒,趁著那力量被束縛在她體內的時候——要是浪費了這麼一個好素材,哼!」
研究員們趕快唯唯諾諾地答應了。
「我很怕……我怕得要死……」伊莉莎用力地哽咽著,顫抖著,卻一滴眼淚都掉不下來,臉上全是深入骨髓的恐懼,「我不要生下蟲子,我不要變成蟲子的母體,我……」
瑟羅非也是被她的描述狠狠震了一把,她下意識搓了搓手臂上起來的雞皮疙瘩,趕快上去用力抱了抱這個抖得快散架的精靈姑娘:「誒誒……沒事了,你沒事了,蠍子給你完完整整檢查了一遍,你現在好好的,除了缺點兒睡眠根本沒什麼不對,絕對沒什麼亂七八糟的蟲子在你身體裡啊別怕別怕。」
又安慰了伊莉莎一會兒,瑟羅非才接著開口問:「後來你是怎麼出來的?白鬍長老去救你了?那他現在在王都——」
「是一直跟著我的一個老侍衛,他發現我不見了,才一路……」伊莉莎突然僵硬了一下,臉色慘白地用力搖起頭來,「我不能說話,也就沒有問,沒有問卡特叔叔是否與父親傳訊……我只求他別知道……別知道!父親他,他不行的,他除了埋頭研究卷軸什麼都不會,他不是長老院那幫瘋子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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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公會塔最高層,詠咒之間的大門被猛地撞開又甩上。
一向溫和的白鬍長老一身戾氣地走了進來,他低吼一聲,揮手將紅木長桌上的所有東西嘩地一下掀到了牆角。他的額頭,手背上滿是暴起的青筋,他的魔力正在極高極低地震蕩著,顯然正處於情緒崩潰的邊緣。
「白鬍!」詠咒之間的大門被猛地打開,一個矮小而蒼老的、穿著星月法師袍的身影匆匆走了進來。他看著一室狼藉,在心裡重重歎了口氣,揮手造出一大團摻雜了冰粒的水當頭朝白鬍身上澆下!
「冷靜點!」他低聲喝道,「你還真以為魔法公會裡沒有他們的眼睛嗎!」
被冰冷刺骨的水澆了個透徹的白鬍粗重地喘著氣,靠著沉重的雕花高背椅,頹然坐下。
「……會長。」
這個被譽為在元素洪流之後最有天分的法師抽動著下頜,哽咽著捂上了自己的眼睛:「會長……你也聽到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們啊……」
提到這事兒,王都魔法公會會長的眼中也閃過一絲憤怒和不忍:「這確實……唉。」
會長也覺得有些心灰意冷。
說來,現在長老院中還有幾個是他親自當年教導過的,他們怎麼就……完全違背了魔法的初衷呢。
他看了看白鬍,勸慰道:「管家的話你也聽到了,神祗還是眷顧世人的,你瞧,伊莉莎這不是沒事兒麼?她的親生姊妹正照看著她呢。白鬍,現在是非常時刻,你一定要穩住。」
「瑟羅非……瑟羅非也沒少受苦……」白鬍喃喃道,「會長,你也看過那些資料了。這麼多年,我都不敢想象那孩子是怎麼活下來的!我從沒給過她什麼,從沒有……她現在卻又要照拂她的姐姐,又要被我們牽連……」
會長又歎了口氣。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半晌,白鬍重重抹了把臉,站了起來。
「我明白……現在是關鍵時期,我不會讓我的孩子們,朋友們做出的犧牲白費的。我會……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會長見白鬍總算冷靜下來了,又勸了幾句,也就放心離開了。
詠咒之間沉重的大門再度緊閉。
在一段時間的沉寂之後,白鬍快步走到牆角那個高高聳立的黑木櫃子前,在它繁複華麗的纏花雕金手柄上一劃一撥,動作嫻熟地將自己指尖的血滴進不知怎麼出現的一個聖杯狀小凹槽中。
片刻之後,整塊彩色玻璃的櫃面如湖心漣漪般散開,兩人的影像一左一右,同時出現在半空。
左邊那人穿著一身高位騎士盔甲,右邊赫然是塞白城城主。
三人熟稔地相互點頭致意。
「借刀計劃暫停。」白胡沉聲說,「那『刀』,已經有人在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