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號的重建工程就這樣,在隔壁鳥鑽石鎮長老院派出的重兵的眼皮子地下,有條不紊地展開了。
……用的還是原本就在長老院嘴邊的龍骨。
瑟羅非當了很多年海盜,卻從來沒有真正參與過建造一艘船。
他們雖然已經有了最重要的龍骨,但炮制甲板用的木材,打磨船底,安排動力系統,煉制足夠結實的板釘等等,都還要從頭一步一步做起。
瑪蒙城主沒有坑他們,這片不大不小的莊園的確緊鄰著一條貫通內陸和海洋的河流,這使得他們能夠方便地獲取一些無法在附近區域獲取的材料。然而,即便這樣,南十字的成員們也是每天早出晚歸,淬煉材料的聲音時常在大半夜也能聽見。
所以女劍士和船長大人當然沒有辦法繼續那天被尖叫的懷錶打斷的事兒啦。
管家對此表示十分欣慰。
為了讓自己這股欣慰之情持續下去,他私下劃掉了好長一段可以從樹核直接通過河道運送到瑪蒙城的貨單,精心把它們分成了最小的單位(比如曬乾的煉螢翅膀和磨成粉的煉螢翅膀就必須要分開),每隔一個小時就打開懷錶吼一聲。
今天,一切也沒什麼不懂——
「十磅白花栗鼠的脊椎骨,傍晚之前泡進強光劑裡,切記一定要在傍晚之前,否則骨面的硬度不能達到標准。」
「說得這麼趕……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啊。」
瑟羅非啪地一聲把懷錶扔回桌子上,看了看空蕩蕩的屋子——大家都有各自籌備材料的活兒,從這兒能隱約瞧見對面露台上蠍子忙碌地鼓搗藥劑的身影——她昨晚趕了半個通宵,還以為今天能稍微休息一下呢。
她對著懷錶惡狠狠地、似是而非地念了一句伊莉莎開玩笑教她的脫髮咒,留下一張歪歪扭扭的字條,背起大劍出門去了。
白花栗鼠在臨近海岸的山包上就有。前幾天喬還去抓了一窩回來,大家一塊兒烤了吃得可開心了——但願他們吃掉的不是這周圍的唯一一窩。
瑟羅非剛出門的時候太陽還沒滑過正中,她向瑪蒙城主安置在莊園外面的私家護衛借了一輛馬車,以最快速度往臨近海岸的那一小排綿延的山脈趕去,在正午剛過的時候挖到了兩窩一共十六隻白花栗鼠。按著這個速度下去,在今天太陽落山之前,她完全能夠湊齊十磅的白花栗鼠骨頭。
她在樹蔭下坐了一會兒,掰開半節麵包匆匆往嘴裡一塞,又精神滿滿地出發了。
白花栗鼠喜歡睡在苔蘚和陰濕的環境。如果附近有雨季形成的細小山泉,跟著散落在地上的橡果殼子一路找,挖到正在沉睡的一個白花栗鼠家族並不算什麼難事兒。
比如現在,瑟羅非就充滿了信心,在這個充滿了苔腥味兒的、有山泉貼著石壁蜿蜒流過的巖洞裡,她一定能找到一窩——
「!!!」
多年以來練成的臨戰反應讓她在第一時間將大劍橫向前方,左腿後腿,腳跟發力,腰腹和上臂繃得緊緊的,隨時準備防守,或者給大意的敵人致命一擊!
……
一段時間過去了,面對著毫無動靜的巖洞深處,瑟羅非慢慢鬆開呼吸,依舊保持著十二分警惕,小步走了進去。
這個巖洞有些深,卻並不蜿蜒。巖洞的盡頭也並不是完全漆黑一片,反而因為有一個窄小的、類似豎井的結構(雖然被層層灌木覆蓋了七七八八),巖洞的最裡端得以奢侈地擁抱一絲陽光,其可見度竟然比巖洞中段還要高上一些。
瑟羅非劍鋒始終朝前,瞇起眼睛,一點兒不放松地打量著眼前這具靠坐在巖壁上的,瘦小的,白生生的骷髏。
「嗒。」
一大滴飛濺的山泉從石壁上迸下,重重砸進對方空蕩蕩的眼窩,又穿過它的顴骨,從兩排微微張開的頜骨之間漏了出來。
這具骷髏乾淨得過分,幾乎可以稱得上一塵不染。
那骨骼的光亮度也絕對不是一般的人骨能夠有的,單從表面上看來,它們甚至不會輸給角海豹的角。
這具骷髏是以一個端正的姿勢靠坐在巖壁角落的。
這顯得十分奇怪,因為事實上,當你死了之後,你的頸骨是不會那麼兢兢業業、幾百年如一日地將你的顱骨頂球兒似的撐住不放的,你的肋骨也不可能總是那麼老實地黏糊在脊椎上……當然,當然,這副骨架很可能是被精心煉制過的,或者乾脆就是哪個喜好惡作劇的家伙用膠水將它們粗暴地粘合在了一起,然而——
「你是什麼東西?」瑟羅非問,「我的眼睛不花,剛剛我看見你朝我招手了。」
那具骷髏一動不動,依舊保持著端坐,抬頭,下頜微微分開的模樣,看上去人畜無害。
瑟羅非心底突然萌生了一股放下武器的衝動。
她冷笑一聲,手中大劍一揮,直接挨上那具骷髏細弱的頸骨。
「你不用再裝樣子,我不可能對你放下武器……我不知道你對我使用了什麼奇怪的魔法,但誘騙我走進這個巖洞,已經是你的極限了的吧?」瑟羅非抬起左手捏了捏自己發燙的額頭,並不知道自己的額紋已然分明地顯現了出來,「放老實點兒,你我都好,你說呢?」
那骷髏的眼窩空洞淺薄,卻又復雜深邃。它們黑洞洞地直對著她,像是在別有深意地打量著什麼,又似乎那真的只是一具毫無意識的骨架,一切都只是女劍士在精神過度緊繃之下的幻想。
終於,瑟羅非的等待沒有白費,那骷髏動了。
它偏了偏頭,讓自己的頸骨距離那把森冷的大劍稍微遠了一點兒,然後,站起來對瑟羅非行了一個躬身禮。
……看起來還莫名挺像那麼一回事兒的。
接著,它有些不太靈敏地卡噠卡噠轉身,從巖石後面哆哆嗦嗦摸出來一塊石板,用自己尖尖的手指骨在上面飛快地寫畫著什麼。
很快骷髏將那薄薄的石板舉起來,給瑟羅非看。
「日安,手握大劍的年輕的女士。我沒有惡意,請帶我離開這裡。」
瑟羅非皺眉看著那具瘦小的骷髏舉著石板的模樣,總覺得隱約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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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落山之前,珈藍斯河旁私人莊園的大門被猛地推了開來。
女劍士一手扛著大劍,一手扛著一只碩大的麻布口袋一路飛奔,十分熟練地衝進走廊最盡頭的那個帶著閣樓的大房間,將麻布口袋裡的東西嘩啦啦啦全都倒進了那個改裝出來的巨大的、已經泡著一具龍骨和許多其他動物骨頭的泡制池裡。
「……噢,抱歉。」
她很快反應過來,抓住那只無奈地伸向半空、頗有些可憐兮兮的感覺的細弱腕骨,將一整具人形骷髏從藥水池子裡提了起來:「你知道的,我有點兒趕時間,這些材料——」
骷髏卡吧了一下下頜,不是太舒服地搖了搖頭,把鼻腔裡的藥水兒甩了出去。
「你等等,我去給你拿個浴巾什麼的,然後帶你和大家見個面……不過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備,我之前告訴過你了,我這兒可沒有什麼大賢者。眾所周知,橘滋里在西北開戰之後不久就徹底消失在海面上了,我們當初也找了半天——」瑟羅非一邊說著一邊要轉身,卻聽到高高的閣樓上突然傳來一聲混亂的重物落地聲。
她訝異地抬頭,卻見到在懸空梯上甩成一團的瑪蒙城主。
瑪蒙城主的身後,尼古拉斯,希歐,喬,蠍子等人也陸續走出來,大家臉上都多少帶著點兒狐疑的表情。
「喲。」女劍士抬手打了個招呼,「你們這是在商量什麼呢?話說,我帶回來了一個有意思的家伙,你們可不要被嚇到,它——」
「珀努斯大人!」瑟羅非未完的話被急急爬起來的瑪蒙城主打斷了,他甚至顧不上自己的一縷寶貝頭髮被他那高領獵手服的金屬扣子纏得死死的,踉踉蹌蹌地幾步跳下來,「珀努斯大人,您,您——」
瑟羅非下意識皺眉,她覺得珀努斯這個名字有點兒耳熟……
小骷髏對瑪蒙城主卡噠卡噠地擺了擺手,用尖銳的指骨在池子邊緣刷刷寫著:「好久不見,不必客氣。」
瑟羅非:「誒誒誒不要隨便破壞公共設施啊。」
尼古拉斯:「珀努斯?你是珀努斯?」
蠍子:「紅毛你退什麼?踩到我了!」
大賢者:「哦,珀努斯我的老朋友,我始終預感這一趟會有大收獲,果然……城主先生,如果這裡能有蔓越莓口味的甜甜圈就更好了……」
瑟羅非震驚抬頭:「大賢者?!您……您怎麼在這兒!橘滋里還好嗎?」
「橘滋里很好,只是年輕人們不能隨意到陸地上購買他們喜歡的新潮東西了,多少有些寂寞……」大賢者微笑著對瑟羅非點了點頭,「感謝你,被神祗注視著的姑娘,你完成了長老院耗費大量人力物力、絞盡腦汁都沒有完成的事兒——把公爵號的船長帶了回來。」
瑟羅非張大嘴,不可置信地看向旁邊那個已經自己披上了浴巾、顯得更加瘦小了的骷髏架子。
骷髏架子對她卡噠兩下下巴,在瑪蒙城主恭敬遞給他的木板上刷刷寫了幾行字,翻起來給她看:「你變漂亮了,小姑娘,希望你還沒有被尼古拉斯或者班德里克那樣的小混蛋騙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