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當尼古拉斯第二次醒來的時候,瑟羅非還在呼呼大睡。

簡直讓人懷疑她有矛齒魚的血統。

然而這並沒有什麼關系,即便她突然撲哧一聲變成一只真正的矛齒魚,他也照樣能親得下去——剛剛把自己嘴唇從女劍士鼻子上挪開的船長這樣想著,眼裡有著明顯的寵溺和滿足。

並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有多麼驚世駭俗的船長先生滿足地起床,洗漱,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地拐下樓去,准備感受一下今天似乎特別美好的,已經將整個甲板烤得暖烘烘的陽光。

然後,他就看見一個穿著燕尾禮服的老家伙一絲不苟地挺著脊背,端端正正地站在前方。

「少爺。」

這個當了一輩子管家的老人對他寵愛的少爺露出了一個充滿了歲月痕跡的微笑。他矜持卻虔誠地彎下他瘦削的脊背,行了一個規整的管家禮,才重新抬起頭來打量著他家少爺:「早安——雖然現在確實已經不早了,在這個點才憊懶地起床一點兒也不符合家規——」

「但你看起來很快樂,少爺,」管家說,「這真是太好了。」

「……嗯。」一向什麼都不放在眼裡的黑髮船長在這個老人面前難得露出了一種,當後輩面對長輩時特有的忐忑(雖然他時常把長輩的臉摁進牆裡)。他偏頭看向瞭望台上嶄新的,鮮艷的一串隨風飄揚的小旗子,開口道:「管家……」

管家擺出一副傾聽的姿勢。

期待中的後續並沒有馬上到來,管家也並沒有試圖催促、或者萌生哪怕一點兒的不耐煩。他看著眼前這位也算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少爺——他不再是他們初見那會兒,瘦成一把骨頭,蒼白,全身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無力的死氣;他已經長成了一個高大、結實的男人,很獨立,很強,在人情世故上也漸漸能夠獨當一面了。

尼古拉斯此刻的停頓並不是因為心存猶疑。管家看得很清楚,這個男人對於他即將宣布的事情非常篤定。他家小少爺只是在思考,試圖用一個最能讓他接受的方式——

「管家,阿梵特倫……是什麼樣的?你和我說說,我母親的圍獵場裡的景色吧。」

管家笑了笑,沒有任何多餘的詢問,真的開始詳細描述起了壁障另一端令他印象深刻的美景。

尼古拉斯聽得很專心,不時隨著管家的描述發出一些詢問。管家也十足耐心且興致勃勃地為他解答。

這樣的閒聊持續了挺久。兩人從染紅瀑布的落日說到路邊不知名的白色四瓣小花兒,從吞吐高崖的潮汐說到穹雀的一個振翅。尼古拉斯的表情始終是認真而專注的,管家也相信,他從記憶中倒出來的這一幅幅來自阿梵特倫的畫面,將牢牢印在這個年輕人的眼中。

「我曾無數次想象當我第一次回歸阿梵特倫,看見的會是什麼樣的場景。」尼古拉斯看著遠方在浪尖翻卷又消失的雪白泡沫,低聲說,「你說壁障的另一端連著一片森林,我就一直在想象蟲鳴,花香,被樹葉打碎的陽光和鬆軟潮濕的土地。」

管家微微笑了笑。這一回,他知機地沒有再接話。

「我曾經憎惡這個世界。在作為柱核存在的那幾年裡,我做過無數個關於毀滅、搗爛這個世界的夢。即便是出來了,我也並未——」

他腦中浮現那個臉蛋髒兮兮,眼睛卻亮得驚人的小女孩兒。她一把將徘徊在瀕死邊緣的他扛了起來,慷慨得近乎仁慈地邀請他分享她的食物,還美其名曰「你是我撿到的你歸我了我說的話統統要聽要照做首先就是在這個可憐的麵包沒徹底涼下來之前吃掉它」。

尼古拉斯的目光不自覺地柔和了下來。

「……我也不知道了。」他自嘲地搖了搖頭,一轉話題開始說起了他和瑟羅非第一次相遇的時候:「……不能說話,手腳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剛開始眼睛還能看見東西,後來被她扛在肩膀上走了幾步……嘖,她走路還帶著小跑的,我的胃袋差一點兒被她頂破,我甚至覺得自己沒死在能源柱裡,卻十有八九要死在她肩上——」

黑髮的船長一改往日的沉默,講起了「尼古拉斯與瑟羅非」的故事。他的語氣聽不出什麼起伏,這講述也完全不是按著時間線走的,排序十分混亂,而且有的一筆帶過,有的又要細致描述起一些微不足道的細節。

——實在不是什麼專業的演說家。

然而,管家一直聽著,聽著,他覺得自己已經聽懂了什麼。

「我不是什麼討人喜歡的情人,距離一個優秀的伴侶更是差了太遠。但讓更好的別人來擁有她?不,我不接受。」尼古拉斯半低著頭,把玩著手中銀黑色的火槍,「我試想過,發現無論她是嫁給有錢的貴族,強大的傭兵,浪漫的詩人,踏實的匠人,還是海盜,我都不能接受。」

「只是想象就讓我覺得煩躁得想炸掉一艘船。」他啪地一下推入彈匣,在管家確實感到了那麼一點兒膽戰心驚的時候,又手指一動將它退了出來,「當然,她也不該屬於壁障。」

管家:「壁障吞噬的理論還只是精靈們一個不成結構的猜測,我上次也只是隨口和你提一句而已。」

「我明白。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直覺讓我一定不要去試圖探究這個猜測的真實性。所以,管家,我——」

他抬頭,坦然直視管家蒼老的雙眼:「謝謝你,很抱歉,我不能如你所願回家了。」

管家臉上沒有出現任何訝異的表情。他顯然早有所料。

他也並不憤怒、失望、或者哀傷,相反,他看著尼古拉斯堅定卻又多少有些拘謹不安的眼神,長長呼出一口氣,搖頭微笑起來:

「小少爺,你還是太年輕,不明白……存放軀殼的地方不叫做家,存放心的地方才是。」

這個不知道活了多少年、見過多少不凡平凡事的老頭兒看著眼前這個微微怔愣的年輕人,用他老年人特有的悠長、沙啞的聲音緩緩說道:「如果你有認真研讀家族的族譜,你應該知道,從我的上二十六代曾祖父開始,我的嫡系祖先就再也沒弄丟過『管家』的職位。而作為一個不算離經叛道的後代,我的骨血裡顯然也寫滿了對於這個姓氏的忠誠……」

「只要你還快樂地活著,尼古拉斯少爺,你就永遠不會不如我所願。」

一陣南風吹過。尼古拉斯微瞇著眼,看著不遠處有只游隼在小範圍地盤旋。它似乎並不餓——它對於那些在被陽光曬透的海水中搖曳出沒的魚群沒有一點興趣,但明顯飛得有些焦躁,犀利的眼神不斷四下張望著,並發出短促高亢的叫聲。

突然,在南十字號的正前方,由遠至近盤旋過來一個小小的黑點。很快那裡傳來相似的鳴叫。

盤旋的游隼幾乎在第一時間響亮地做出了回應。

它不再固守著那塊有豐富食物的海域,而是調轉方向,大張著平直有力的翅膀滑翔到了前方。

另一只游隼迎了上來,圍著它走失的同伴低聲叫著,像是責怪又像是安撫。

更遠的地方,又響起數聲長短不一的隼嘯。近處的兩隻隼很快報以回應,漸漸地飛遠了。

「……謝謝。」尼古拉斯又重復了一遍,「謝謝。」

管家挑挑眉:「自己教出來的,猴子似的姑娘變成了小夫人,我或許還要一點兒時間適應……但不得不冒犯地說一句,我確實有種奇怪的自豪感。」

尼古拉斯一點兒沒打算掩飾地勾起了嘴角,但很快,這弧度又被管家的下一句話壓了下去:「但你要明白,瑟羅非已經吸收了兩個聖物的力量——她最近還有出現過溢反應麼?」

「……有。」尼古拉斯瞟了一眼船樓的最高層,下意識壓低了聲音,「看起來並不嚴重,只是四肢短暫地失去知覺而已,但……」

「所以你就一直把大賢者拘在這兒?」

「這也是大賢者自己的意思。」

「應該,應該的。」管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對於這些神眷者來說,長老院近來辦的幾件大事兒已經徹徹底底踩到他們的禁區了吧……那些低級骯髒的實驗,被滅絕的妖精,還有長老院對異界的野心,這些在神眷者們看來就是不可寬恕的瀆神。要不是絕大部分神眷者無力從他們的『庇護所』中走出來,我們能擁有一個了不起的幫手。」

「有大賢者和吹笛手號的情報力量,已經很夠了。」尼古拉斯並不貪心。

「唔,如果只是想要在這場動蕩中保全自己的話,或許。」管家聳聳肩。

「羅爾的身體……真的能夠在吸收完全部聖物之後重新達到平衡?」

管家很坦然地搖了搖頭:「這個問題除了真正的神祗,恐怕誰也回答不上來。一切都只是我們根據神祗留下的只言片語,以及一些年代久遠的幾載所進行的猜測。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就這麼下去,她的身體遲早會徹底崩壞。」

「……」尼古拉斯的指節在火槍上捏得發白。

管家見了,心裡重重歎了口氣,面上卻依舊是一貫的,一切都在掌握的神情:「辦法總比問題多,少爺。至少,我聽聞神眷者與龍族的關系是相對來說最親密的,那個由神眷者組成的龐大的情報組織,很可能知道要怎樣才能與那些巨龍打好交道。」

龍島。龍族。那是一個連長老院都暫時不敢計劃染指的地方。

「如果我們獲得龍族的支持——」

「那麼,我們將獲得又一個聖物,以及一個強大到可怕的幫手。到時候,從長老院的手中奪回那個人族聖物,也不是特別困難的事情了,對不對?」

尼古拉斯被說服了。

然而,正當海盜們忙著訓練,完善南十字號的設施,以及調侃新晉船長夫人,尼古拉斯忙著與史密斯溝通(誠懇地為那天自己的不善言辭道了個歉),試圖與龍島那邊聯絡時,又一個大消息將海盜們的計劃全盤打亂。

「什——麼——!」喬做了個看見什麼惡心的東西被嚇到猝死的動作,不可置信地大聲說:「計劃提前?明天就要求所有金章傭兵團集合出發了?!他們是在趕什麼?回老家結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