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大部分的軍人們在短暫的猶疑過後,都選擇再一次遵從布斯達布爾長老的命令,決然將手中的兵器對准了身邊與他們著裝相異的同伴。

這難免造成了一些混亂。

與長老院特別親厚、有著千絲萬縷關聯的那幾個大傭兵團的頭兒忙得焦頭爛額,一邊要急著對長老們表忠心,一邊要提醒氣勢洶洶的軍人們分清敵我,底邊還要安撫明顯有些猶疑、有些火氣的手下,穩定局面。

軍隊那邊的狀況也沒能多麼省心。

急性子的軍人衝著身邊沒穿著制式服裝的傭兵揮刀就砍,砍完發現是自己人,想反悔已經晚了——即便是親兄弟也沒道理白受你一刀,何況是素不相識、脾氣暴躁的傭兵?

慢性子的軍人則是猶猶豫豫,辨不出敵我,反而被那些對長老院不滿的傭兵們趁機制服。

長老院的反應很快。見情勢驟然混亂起來,「首先攻擊精靈和海民」的指令就被迅速地、一層一層地傳達了下去。

很快,兩只高大的騎獸被殺死,努斑會長帶來的海民也出現了減員。

因為長老院突然更改了集合時間,這次抵達壁障腳下的傭兵主要由長老院的親信組成,其中更有不少與長老們有著不遠的親緣關系。

雖然不少人被今天這一出出變故弄得心裡打鼓,但人總是改不掉從眾心理——頭兒咆哮了,周圍不少同伴都拿著武器上了,強大的長老還在後面虎視眈眈,自己當然不能不上。

精靈和海民們面臨的形勢越來越嚴峻。

瑟羅非沒忍住往前了幾步,卻被尼古拉斯猛地往後一拽,同時,她前額一熱,腦中赫然響起了瑪柯蘭納的聲音:「不要衝動。布斯達布爾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他要借著今天的機會,通過那些蟲子將我們全數操控,從而奪得絕對的權利……如果你的力量再暴露在他的面前、被他搶奪,我們就徹底沒有還手之力了。」

瑟羅非看著又一隻碩大的騎獸哀鳴著倒下,駕馭它的精靈也被刺中胸口,摔在地上生死不知,心裡急得要命。她想要和瑪柯蘭納分辨什麼,卻不知道如何回話。

瑪柯蘭納的聲音在她腦中繼續說著:「現在,布斯達布爾被他自己養的蟲子反咬了一口,為了不使長老院的名聲崩塌,他肯定要竭力將我們全部留在這裡,甚至那些忠誠於他的傭兵、軍人,他也大多不會放過。可哪裡會有這麼多人甘願為一個皺巴巴的醜陋的老家伙奉獻生命呢……我猜,我們只需要再撐一會兒,轉機就會出現,你們再等等,再等等。」

瑟羅非轉頭,想要趁周圍恰巧沒什麼人注意他們的時候將瑪柯蘭納的話給尼古拉斯復述一遍,沒想到就這麼一個轉頭,讓她恰好目睹布斯達布爾手腕一抖,主動鬆開了束縛住梅麗的牢籠!

她清晰地聽到了布斯達布爾對梅麗說「這些新鮮的血肉任你享用,女皇,你並不愚蠢,之後要怎麼做……你心中有數。」

梅麗看了布斯達布爾一眼,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嘯,也不知道給她的蟲子們下了什麼指令——

噩夢,就此開始。

——————————

這片原本雪白寧靜的凍原徹底變成了煉獄。

瑟羅非身上用來保暖的厚袍子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不過她現在也不需要那些累贅的衣服了——看不到頭的高強度戰鬥帶給她的熱量先不說,她剛才為了躲避一只長得像蜘蛛、又奇異地長了一對短小鞘翅的大蟲子,在地上囫圇滾了一圈,整塊肩膀不知道沾上了什麼奇怪的蟲液,正在令人不安地發著熱。

「我覺得——嘿,伙計,自己人!」她晃過一個穿著制式盔甲的軍人,對方猶疑了一下,最終放下了准備砍向她脖頸的劍,轉身罵罵咧咧地剖開一只肥碩蠕蟲的肚子,又去攻擊不遠處的傭兵。

……真是一團糟。

軍人和傭兵,傭兵和傭兵,精靈和蟲子,精靈和軍人,海民和海民……這片凍原上,所有生物凶猛地戰成了一團,斷肢、內臟和黏滑的蟲液泡在一塊兒,隨處可見。

「我說,我們不能——」她一個驚險的後跳,避開了不知那只蟲子噴出的毒液,那薑黃色的液體落在冰面上,將原本還算光滑的冰面瞬間腐蝕成一個凹坑。

「再——」她不著痕跡地震了震劍身,一股無形的力量彈射而出,將正飛快撲向喬背後的一只圓形蟲子切成兩半。

「——這樣迂回下去了!」

好不容易絞殺完包圓過來的一波蟲子,瑟羅非氣喘吁吁地和尼古拉斯背靠背,壓低聲音道:「蟲子太多了,唔,只要有新鮮的屍體它們就玩兒命繁殖……這樣下去,我覺得除了那幾個老不死的,誰也別想從這裡活著離開!」

她一邊說著,一邊瞥向那些長老扎堆的方向——從他們明顯急躁的肢體動作來看,現在這個局面,恐怕多少也有些出乎他們的意料。

布斯達布爾松開的光牢仿佛厄運之盒的蓋子。梅麗有了布斯達布爾的許可,連掩飾都懶得,果斷指使蟲子們繞開了相對難啃的精靈和海民們,一窩蜂朝著傭兵們去了。

可憐的傭兵們只要一被蟲子沾上,基本就逃脫不了成為一灘糊爛血肉的命運,最後也大多成為蓄滿蟲卵的培養基,密密麻麻的新生蟲子從人們的屍體上甦醒,大快朵頤,飛快成長,然後去搜集更多的血肉。

在這樣的此消彼長之下,蟲潮的泛濫是飛速的,可怖的,完全不可阻擋的。

很快,凍原上就出現了十來隻等身大小的蟲子。新生的小蟲多得數不清,肢節敲打在冰面上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緊湊。

梅麗在高聲笑著——她已經開始攻擊落單的軍人了,有個長老試圖阻止,卻被其他長老拉住了。於是,梅麗更加肆無忌憚起來。

瑟羅非幾乎能感知到籠罩在整個凍原上方的、來自蟲子們的貪婪食欲。

「走,走,我們現在必須走了。」瑟羅非語速飛快地說,「再過一會兒,誰都走不掉,誰都!走不掉!我可不是刻意詛咒那些橘子皮但我覺得蟲子們不太挑嘴!」

「不止這樣。」希歐不知何時也來到了他們身邊,他一直沒動用自己那只機械手臂,所以這會兒看上去有些疲憊,「這些蟲子的進化能力相當可怕。我剛才看見幾只大蟲子往海裡去了,你們想,如果讓這些惡心的家伙一路吃到陸地——」

瑟羅非下意識地抽了口氣。

「現在要怎麼辦?」她問。

喬拖著蠍子靈巧地靠了過來。在不遠處抱團的漢克斯他們第一時間關注到了這邊的動向,也帶著伊莉莎和卡爾一點點往這裡靠近。

瑟羅非四處張望了一下,沒在亂哄哄的戰場中找到管家的身影。她正要開口詢問,卻感覺自己的手腕被輕輕捏了捏,她抬頭,尼古拉斯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大賢者應當在想方設法和龍族聯絡。現在我們唯一可以期待的外援只有公爵號了……被長老院這麼一折騰,公爵號趕不趕得來先不說,能起多大作用……」

「別指望他們了。」喬說,「我特地留心看著了,這些蟲子真不挑嘴,它們吃骨頭吃得可歡。」

「而且我多少有些擔心我媽媽和小安娜他們,」瑟羅非說,「雖然之前我們簽過至少二十個協議,讓他們無論發生什麼都老實待在船上,但……」

「那我們不能再等了。」希歐瞇起眼,大致估算了一下在場人形生物和蟲類的數量,果斷道,「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現在先全力突圍回到船上,不然就真的走不掉了!」

幾乎就在希歐說出最後一個單詞的同時,長老院布置法陣的方向傳來一聲巨大的悶響!!!

瑟羅非只覺得胸口耳膜鼻腔大腦沒有哪兒不疼,恨不得自己能一瞬間長出一打胳膊來上下都捂一捂,但她不能——整塊凍原就和喝高了似的上下劇烈抖動起來,除了幾個反應機敏、在第一時間使用了漂浮術的法師,其他所有人都被震得摔在了冰面上。

尼古拉斯在失去平衡的一剎那伸手,將女劍士整個兒拽了過來。下一秒,無數蛛網狀的漆黑裂縫以那法陣為中心,飛快地向四周擴散著。裂縫周遭的冰面不斷碎裂、掉落,一股一股的冰冷海水迅速灌了上來。

一片天旋地轉中,海盜們下意識選擇了各自躲避裂縫的方向。回過神來時,已經有一條不斷擴大的裂縫橫貫在他們中間——

瑟羅非與尼古拉斯在一邊,其他人在另一邊。

「哦那幫老橘子在搞什麼鬼嚇死爸爸了,」喬一臉震驚,「等等,這就裂了?裂了?說好的凍原呢?」

「喊兩聲凍原你還真以為這是塊陸地了?」蠍子哼了一聲,「小骷——珀努斯.班德里克前輩原諒你了,可你發下的『絕不主動踏上陸地』的神誓還在呢?」

「只是借著壁障的力量凍得結實了些,其實它還是一塊冰。」瑟羅非說。

「怎麼你也知道得那麼清楚?說好的沒文化呢?」喬有點兒不甘心。

瑟羅非正要嘲諷回去,法陣處又傳來震耳欲聾的碎冰聲。

海盜們齊刷刷地往法陣方向看去,之間四五個帶著兜帽的黑色身影團團漂浮在半空,一邊抵擋著來自海民的零星攻擊,一邊商量著什麼。然後,其中一個兜帽抬起手臂,握指成爪向下一按——又是一陣地動山搖!

長老院……早有預謀!他們恐怕在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如果他們的計劃不成功,就要讓在場的絕大部分人永久地留在這塊冰冷的水域中!

看著混合了海水、越來越不踏實的冰面和瞬間擴大到三人寬的裂縫,尼古拉斯當機立斷道:「分頭行動,盡力避免一切戰鬥,先回到南十字號上再說。」

除開逃生意識特別卓越的海盜們,其他的傭兵和軍人也陸陸續續反應過來,放棄了彼此之間的打鬥,甚至短暫地聯合起來一氣消滅蟲子,試圖在凍原崩碎之前返回到自己的船隻上去。

「……來不及的,」瑟羅非左跳右跳,盡力選擇稍微厚實一點的冰面作為落腳點,在一陣一陣的劇烈晃動中極力保持平衡,「那到底是什麼見鬼的法陣?再來兩個轟隆,這塊凍原差不多就散了,根本不夠我們跑到邊緣,更別說還有蟲子!」

尼古拉斯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反常地頓了頓腳步,刻意落後一步,然後抓起了女劍士的手。

十指交扣的那種。

這是一個娘們兒兮兮、很不被海盜們青睞的姿勢。

現在,他們的手上有著傷口、血液、以及惡心吧唧的蟲子的殘骸。握起來手感一點兒都不好。

他們還在逃命中——雖然眼見著是逃不出去了——這種拖拖拉拉的行為只會同時減慢兩人的速度和敏捷度,實在是很沒有必要。

然而瑟羅非偏頭看了看正一本正經觀望著前方戰局和崩壞地形的船長大人,也反手握緊了他的。

此時,形勢似乎又要發生變化——

「螻蟻!!!現在停手,我不向你的妻兒追究你的罪責!」

「這被雷劈過似的嗓子……庫珀里?他聽起來氣得不輕啊,法陣那邊發生了什麼?」

連續的,由能量爆裂導致的劇烈震顫停緩了下來,瑟羅非拉著尼古拉斯一塊兒跳上了一片看起來十分厚實、且暫時沒有蟲子染指的碎冰上,向法陣那邊張望。

尼古拉斯的身高優勢在此時顯露無疑:「有一群穿著軍隊制服的人在試圖破壞法陣。」

「軍隊制服?哇哦。」瑟羅非興味地瞪大了眼睛,麻溜地將尼古拉斯的手一把甩開,加快速度往前方躍去。

尼古拉斯:「……」

由於整個凍原被破壞,短時間內各個大小不一的碎冰相互無序地推擠、碾壓,每個人的方位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瑟羅非與尼古拉斯一刻不停地往南十字號前行,卻反而被推離得更遠了一點兒;而原本緊鄰壁障的法陣區域卻一路飄了過來,現在正好橫亙在他們與南十字號之間。

「以往我就是這樣屈服的。」一個被放大了數倍的中年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誰都可以聽出其中濃濃的疲憊,「我顧慮妻兒,顧慮財富,地位,和其他許許多多可以被你們左右的東西,做下了一件又一件完全違背我當初加入魔法公會、進而成為一名軍人時發下的誓言……我愧對你們,會長,以及白鬍老師……」

「哦你知道嗎,我對我那個便宜爸爸和伊莉莎的年齡越來越好奇了。」瑟羅非說。

「盧克羅斯,你一直是我們信賴的後輩……你要想明白。」布斯達布爾的聲音也陰測測地響了起來。

瑟羅非和尼古拉斯抓緊這段相對平靜的間隙,以最快速度避開蟲子們往法陣——也是南十字號的方向趕去。

名為盧克羅斯的軍人低低笑了一聲,說:「我明白,我可是當年高級法師執照考核的第一名——斷開這條元素線,瞬間溢出的能量說不定會直接把這片破破爛爛的凍原扯成碎片,除非這些暴躁的元素先扯碎一些其他的什麼,比如我們的身體……小子們,你們都明白嗎!」

「明白!!!」

幾乎能撼動壁障的怒吼。

瑟羅非不由自主頓下了腳步,有些怔愣地看著不遠處那些穿著軍隊制服、帶著頭盔、面目不清的人們。

「害怕嗎!!!」

「不怕!!!」

其他的軍人,傭兵,精靈,海民,甚至是梅麗所操縱的、除了食欲什麼都不知道的蟲子,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那,這活兒咱們還幹嗎!!!」

「幹!!!」

瑟羅非緊緊握住了拳頭。

「小子們,你們放心。」盧克羅斯嘿嘿笑著,不知道手中做了什麼動作,激得庫珀里憤怒地詛咒了一聲,直接向他丟出一個看似威力很大的卷軸——

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一個相對於整個法陣來說十分渺小的光團從那群軍人當中爆起,不安地嗡動著,將那卷軸遠遠彈開。

「小子們放心,我們的家人會沒事的,其他兄弟們不會讓這些喪心病狂的老家伙活著回到王都的,最後活著回去的一定都是我們的恩人,嘿嘿,嘿嘿……」

短促而尖銳的蜂鳴聲閃過。那光團猛然暴漲將周遭的軍人們全數吞沒了進去——庫珀里有些狼狽地向外急速逃去,卻還是被掃到了腳後跟。

元素躁動的餘力在冰冷的空氣中震蕩開來,強風之下,瑟羅非下意識地瞇了瞇眼。

法陣突兀地亮了一瞬,然後徹底黯淡了下來。

盧克羅斯和他手下的兵曾經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帶著凹坑的冰面。

風向回轉,似乎揚起了一層細砂。

瑟羅非閉了閉眼,正准備提起腳步,餘光卻掃到了讓她肝膽俱裂的一幕——

「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