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喬是什麼時候來到庫珀里長老的正下方的。
更是沒人知道這家伙是從班德里克家族幾千年的庫藏中掏出了什麼寶貝,讓他可以詭異地跳出常人絕對沒法兒企及的高度,一把抓住了庫珀里的腳踝往下拽!
瑟羅非嚇得連呼吸都不太會了,拔腿就往喬的方向衝。可沒走兩步,就聽一個帶著奇異的嘶啞、不像是人類嗓子能發出來的柔美女聲在近後方猶疑地問:「嗯?你是……瑟羅非?」
細小肢節敲擊地面的紛雜聲音由遠到近,漸漸大了起來。
瑟羅非在心裡又響亮又清脆地嘖了一聲,轉過頭——
梅麗正坐在一隻足足有四人高、有著網狀腹部的大蟲子身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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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喬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庫珀里硬生生拽下了一個身位——大概也是因為庫珀里剛剛沒少出力,正處於魔力相對枯竭的狀態,又不巧被法陣溢出的元素割傷了腳踝,那只腳踝還好死不死的正被喬抓在手裡……
總之,進入長老院多年、一貫氣焰旺盛說一不二的強大的庫珀里長老,會被一個不知道哪兒鑽出來的紅毛小子往下急拽,實在是無數個巧合湊在一起的結果。
姜畢竟還是老的辣。庫珀里只愣了短短一瞬,很快就反應過來,當機立斷以自身為中心釋放了反魔罩。
然而很多時候,生或者死,就取決於這一瞬之間——
「你,你……」
庫珀里低頭看著從胸口鑽出的、明顯是淬過毒的亮紫色匕首尖,一句話沒有說完,嘴裡已經是滿口的腥。
這匕首上浸的毒非常厲害。他能夠根據現在身體的反應判斷出兩種他們慣用的、從一類攻擊性很強的食肉植物中提取的神經毒,但這種毒素的蔓延速度按理說沒有這麼快,不會讓他這麼快就開始眼前發黑,並且血流不止……
庫珀里擅長草藥。不管這一劑毒配得多麼精妙,只要給他幾天的時間,他都能解個七七八八。
但他沒有時間了。
庫珀里的手臂猙獰地彈動了幾下,喉嚨間發出含糊的呵呵聲,混合著血液不斷湧出的聲音,顯得特別嚇人。
他摔在了地上。
撞擊讓他發出了一聲痛哼,也讓他吐出一大口暗色的血,其中似乎還夾雜著零星的、不知為何已經散發著腐臭味道的內臟碎片。
他又痛苦地彈動了幾下四肢,死了。
從頭到尾,都沒有人試圖扶他一把。
其他長老在幹什麼呢?
「嘿,嘿,哥們兒,聽我的快走,」喬被一群軍人緊緊圍在中間,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要麼拿起武器,怒吼著朝那幾個長老砍去,要麼死死擋在他的身前,不讓長老們威力強大的攻擊落在他的身上。
喬的聲音都有點兒抖:「別犯傻,哥們兒?真的,不如讓他們乾脆把我弄死,反正我不算虧……你們還有重新做人的機會啊朋友?一個個包得嚴嚴實實,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你們是不是幹過一些蠢事兒?」
一具又一具沉重的盔甲倒在地上,血肉飛濺。然而沒有哪個軍人接納了喬的提議離開,反而,湧向這裡的人越來越多。
喬緊緊握著手中的飛鏢,任由那堅硬的黑鐵在手心烙出一道深刻的痕。
喬的年紀放到哪兒都只能算是個後生,可他經歷過的事情隨便拿一件出來都夠別人過一輩子。
他早就從這一樁樁破事兒中磨練得滑溜無比,特別擅長趨利避害,之前他也是自己琢磨著今天逃不出去了,才乾脆趁機摸了過來,看看有什麼機會可抓……
沒想到還真讓他抓到了一個。
庫珀里死得不能再死了。他已經看到有十來隻小蟲子鬼頭鬼腦地爬行過來,從他大張的嘴裡鑽了進去。用自己的命換庫珀里的,他覺得這是一筆非常合算的交易。
而現在這一幕,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就像陷入了一場荒誕的夢境,夢境裡有群一直被他搭上「權貴的走狗」的軍人們前赴後繼地擋在他的面前,仿佛自個兒的性命是碼頭邊上早市剩下的魚,一個銀幣一籮筐。
這突如其來的眾人齊心顯然激怒了長老們。那幾個穿著兜帽的身影相互短促地低語了幾句,由其中一人接過了另外一人的法杖,開始吟唱冗長的咒語。
同時,兩位長老站在他的身側,明顯帶著點兒氣急敗壞,開始毫無保留地收割起那些軍人的生命。
其他長老各自離開了,估計是去震懾其他軍人——無一例外,他們臨行前都給了擋在喬身前的軍人們冷冷一瞥,其中的蔑視和不耐幾乎能化成實體。
長老們掌控著陸地至高的權利這麼多年,難免有些自視甚高,才會給了喬可乘之機。但他們本身的實力確實是毋庸置疑的——一旦他們發怒起來,下決心要鏟除掉一些什麼人,那些人通常是沒有任何反抗之力的——比如現在如同斷了水的海帶似的,一茬一茬倒在喬面前的軍人們。
其實前後也就是兩三個眨眼的時間。喬看著撲面而來、帶著狂躁能量的光團,反而釋然地閉上了眼睛。
他感覺到那元素團掀起的疾風將他的每一縷頭髮都大力地往後拉拽,然後——
喬第一時間機敏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那個可怖的光團停下來,無聲地在他的鼻尖掙扎著,很快……像滑入水中的棉花糖……漸漸消失了?
消失了?!
喬下意識倒抽了一小口氣,馬上開始觀望四周的狀況。
然後他用力抽了一大口氣,差點兒把自己給嗆著。
他看到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人。
那人穿著一身完全不合時宜的櫻桃絨布、以名貴毛皮和張揚紋路裝飾的拖地袍子,站在一堆……大概是由拆下來的帳篷推起來的廢物堆上。
他年輕的時候或許也是個高個兒帥小伙,但現在他看起來有些老邁了,氣色也不是很好。
即便是精心編制的、綴滿紅寶石的繁復領圈也不能將他襯托得稍微精神一些,反而凸顯了他被糜爛生活養出來的鬆垮下巴和大眼袋。
「……父親。」喬下意識地喃喃。
班德里克國王手中拿著一把非常耀眼的權杖。
它威嚴,莊重,卻也鑲滿了無數讓人想都不敢想的名貴寶石,即便是由這麼一個顯得有些滑稽的中年男人舉著它,它至尊至權的氣息也沒有被影響分毫。
喬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詞來描述它,但他可以肯定,任何一個男人都沒法兒拒絕這麼一把杖子……
那把杖子還在變得更大,更亮。而此時喬也發現,有無數金色的細線除他和國王之外的一切都牢牢束縛。那些線沒有來處,也沒有尾巴……
卻徹底束縛了這方凍原的時間!!!
班德里克國王松垮暗淡的嘴唇不住嗡動著,神情虔誠,似乎在詠咒又似乎在祈禱。
然後他將手中已經有他兩倍高的權杖虛虛往空中一拋。
「至高法領!」
隨著國王的話音落地,原本分部在凍原各處的游走元素團一瞬間消失殆盡。那金色的絲線突然凝實到了極致,甚至發出蒙蒙的光輝來,然後,開始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
「滾吧。」國王瞥了喬一眼,哼著鼻子說。
喬繃了繃下巴。
他不瞎。他看到了國王正在緩緩消散的袍腳。
哦,這個沒品位的死老頭子,竟然還在裡頭穿了一件金色波斯菊紋的闊腿褲。
喬一邊嘲諷著,一邊覺得透不過氣來,好像有什麼人往他的胸腔裡塞了一大把檸檬。
「別用這種噁心兮兮的眼神看著我,」國王嗤笑,「你的獠牙呢?你的骨氣呢?」
「不,父親……」
「得了,我還是那個可惡的死老頭子,我沒改過自新。我永遠不會是一個好國王,好丈夫,好父親……」國王看了看自己消失的雙腿,露出了肉疼的表情,可他瞥到了那堆擠擠挨挨的蟲子,又把表情全都收了回去。
「可我覺得我還算是個人。」他說。
「父親,我——」
「滾滾滾。東西都被我敗光了,沒什麼可以留給你的。你也別想著做國王了。」國王說起這個,語調裡竟然還有些小得意,簡直可惡極了,「再不滾我就白死了?哦,對了——」
他掏了掏口袋——一開始用的是右手,後來他的右手開始散了,他惱火地咂了咂舌,又別扭地換了左手去掏,然後扯出一大堆娘們兒兮兮的項鏈、寶石戒指、還有水晶雕的玫瑰把玩件。
最後,他掏出了一個破爛的長鏈掛墜,向喬拋過去。
喬抹了把臉上混合在一起的血水,踉蹌了幾步將那掛墜撿了起來。
「我雖然最後噁心透了瑪爾西亞……你母親,她也噁心透了我,但在最開始,我們確實真心實意地好過一陣子。」國王聳聳肩,「拿著這張畫像回去抱著被角哭去吧,幼稚的小男孩兒……好了,好了,快滾。」
喬大口喘了一下,也沒打開那掛墜看,囫圇掛在自己脖子上大步往外跑。跑了幾步,他又停下來往回看。
「走!!!」班德里克國王催促道!
說句「再見」?
亦或是「謝謝」?
然而他把這些詞句在心裡翻來覆去嚼了半天,卻一個字都沒吐出來。
沒有什麼誤會重重又和好的冤家父子戲碼。他們合不來,從來就是,真正數起來也沒在一塊兒待上多久,根本不愉快,沒培養出什麼感情,也沒什麼好懷念的。
就像父親他自己說的,他永遠不會是一個好國王,好丈夫,好父親。
喬用力地奔跑著,在泥濘的冰面上一刻不停地穿過那些明顯鬆動的金線。
他的臉濕漉漉的。
就像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穿過他父親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