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到凌晨一點過周正澤才等到徐起霏的,她從出租車上下來,搖搖晃晃往大樓裡撞,顯然是喝過了酒,司機在車上不斷喊小心點小心點,他本來疲憊睏倦的,這時陡然一驚,立刻開車下來幾步走過去扶住她,也虧得他這段時間他天天在樓下接來送去的,現在連大樓保安都認得他,一邊給他們開門,一邊笑得曖昧。
他扶她進電梯,她伸出手指一層一層去按樓層鍵,笑得咯咯咯的,可是那兩隻眼睛卻又紅又腫,他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樣的滋味,只按住她的手:
「別胡鬧了。」
她想甩開他的手,掙紮了幾下卻甩不開,眼睛斜睨過去:
「放手,關你什麼事?」
他說:
「既然你知道他是什麼人了,這樣為他值得嗎?」
她笑起來,眼中儘是嘲諷光芒:
「是,我終於知道他的什麼人了,周公子,謝謝你!」
他不說話,臉色在白晃晃的燈光下很不好看,她揚起頭來直望著他,這一刻眼神清醒到冷冽:
「我原本一直奇怪,如果真是寧雨馨在裡面興風作浪,憑你周公子的手段會對付不了她,哪裡還用得著我這小角色幫忙做戲這麼麻煩?原來你早猜到是丁磊,你只是沒有可以說服江以夏的證據,於是故意做戲給丁磊看,拿我做靶子引他出手,你好藉機取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丁磊大概怎麼也想不到,他步步為營,卻始終敵不過你的精明算計。」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便是那枝頭高聲鳴叫的蟬,而他們倆在她身後交手過招,明爭暗鬥,她懷疑過周正澤的用心,卻怎樣也不會疑到丁磊身上,更加想不到他兜兜轉轉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逼丁磊現形,她自己看不穿這一切,所以活該被利用。
他沉默不語,臉上神色複雜,她再冷笑一哼:
「周公子,你目的達到,無需再耗時耗力逢場作戲,難道現在還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所以才這樣不辭勞苦?」
不等他答話,她自己接著說了下去:
「可是我不敢了,怕被你抽筋剝皮。」
她語調譏諷嘲弄,他原本有一堆話要說的,可是此刻也實在忍不住反唇相譏:
「沒錯,我是利用了你,可是我們一直不都是相互利用嗎?你不是一樣借我上位,利用我做你演藝事業的墊腳石?況且最初我給你的承諾只是查出花粉事件的幕後真兇還你清白,現在水落石出,我沒有誆你,同樣,我承諾過讓你拍電影,我也絕對說到做到。」
沒錯,他沒有誆她,他從頭到尾都在說實話,就算是故意讓丁磊拍的那段視頻裡他也沒有撒謊——他們喝酒,她拍了照片,她逼他負責,她利用他走紅——這些全是她做過的事,只是不同場合之下,眾人的理解都被他巧妙地誤導了而已——這便是他周公子的高明之處。
她咬一咬牙,冷冷看他:
「是,周正澤,你沒有錯,你從頭到尾都沒有錯!是我急功近利,是我貪得無厭,明明知道可能會有陷阱,可是聽說能拍電影就什麼也顧不了了,我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他呼吸沉重,抓她的手不知不覺間用了大力,說出的話也帶有幾分恨恨了:
「也許你覺得我這樣做是毀了你的聲譽,可是徐起霏,你想進的是演藝圈,演藝圈的人是不需要聲譽的,他們只需要賣點和炒作,只需要曝光率。如果推手適當,這些事情不但不會阻礙你的發展,反而會成為你的另一個助力。」
「原來你是在幫我,」她怒極反笑,「那麼是不是我還要謝謝你?」
他未再答話,只垂著眼睛陰沉看她,她紅腫雙目,卻另有一層銳利之光,灼灼迎視毫不退讓,這時夜深人靜,似乎整幢大樓的人都睡去了,只有電梯低沉的噪聲,只有他們各自粗重的呼吸聲。她按下了每一個樓層鍵,電梯的門便不厭其煩地開了又合,無數次的光影變幻,無數次的失重眩暈,他的臉色跟著變幻,卻始終沒有說話,終於到她住的那一層了,她狠狠掙開他的手跨步出去,轉頭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
「我到了,以前的事不想再提了,謝謝你送我,只是從今以後再也不必麻煩了。」
他呆立不動,電梯門又要合攏,他終於伸手一檔,一步跨出去拉住了她,輾轉數次,終於說出了那句話:
「起霏,對不起。」
和他爭鋒相對時她尚能自持,而陡然聽到他說出這樣一句話,雙睫卻不自禁濡濕,她仰了仰頭,仍舊不管不顧大步往前走,摸鑰匙去開門,他並不放手,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她終於將門開開了,跨進去燈也不開,轉身一把推開他,「砰」一聲甩上了門。
周公子這一頓閉門羹吃得直截了當,饒是他好修養也不禁悶氣,後面轉頭仔細一想,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中了什麼邪會等到深更半夜來和她解釋這些,他本不是善於道歉的人,而她又不領情,他自不會再討沒趣,各取所需之後一拍兩散,他們似乎也該是這樣的結局了。
以夏後來給他打過電話,委婉說明了她的心意,因為孩子的緣故她願意再給丁磊機會,她相信有了這血脈相通的聯繫他肯定會知道珍惜和守護,他只微笑祝福,叮嚀她好好照顧自己,其它的便再也沒有說了。
日子又平靜下來,他不用像從前那樣趕著下班去履行接她的約定,於是加班到很晚又成了家常便飯,只是很多時候拿出手機打電話,撥著撥著就撥到了她的號碼上去,急急摁斷後又總會想到她,狡黠靈動的樣子,嫵媚風情的樣子,喝醉了酒嚎啕大哭的樣子,受傷時冷冷嘲諷的樣子,他總是克制著不去主動打聽她的消息,原本以為漸漸便會淡忘,曾經錯誤的交集後便會越行越遠,可是終究事與願違。
因為《驚鴻》,他和徐小姐到底不能毫無關係。
秘書的電話打給他時劇組那邊已經急得火燒眉毛,電影已經開拍,可是自從發佈會後那位「陰險毒辣」的女二號便再也沒有露過面,電話打過去她只一味說有事請假,卻又遲遲不歸,因她是投資方點名過來的人,劇組方面一忍再忍,忍無可忍時終於才將電話打到他這裡來。
他這才想到另一種可能,這傻妮子原來一心上位不過是想讓丁磊對她刮目相看回心轉意,如今真相大白,她陡然失去動力難免心灰意冷,說不定就這樣放棄了這個絕好的機會,他想到最後見她那次那雙腫成大紅桃子的眼睛,越加覺得她肯定做得出來這般蠢事,不由得鑽出幾分氣來,當即撥了電話過去,電話接通,她倒輕鬆,聲音在那邊懶洋洋的:
「周公子,好久沒聯繫,最近可好?」倒似把甩門甩到他鼻子上那事兒忘得一乾二淨了。
明明想著兩條平行線的,他卻又忍不住教訓她:
「徐小姐,我知道丁磊那件事你還耿耿於懷,可是如果你還想進演藝圈的話《驚鴻》真的是很好的機會,你實在沒必要為了這麼一段不值得的過去封閉自己。」
她在那邊笑得很清脆:
「周公子,我自己的事自己有分寸,不勞你費心。」
原本總想著要聽一聽她聲音的,可是真的聽到了,不過說了兩句話他便眉頭緊皺:
「徐起霏,你不要總是糊塗。」
她似乎笑得更爽朗,說出一句:
「周公子肺腑之言,我定當銘記於心。」
電話掛斷了,連一句再見都沒有,他簡直覺得自己又中邪一回,整個上午一直悶氣,等到中午時才吩咐秘書打電話叫劇組那邊先想點什麼辦法,卻不想得到那個回答——徐小姐上午已經進組了,聽那邊人說狀態還不錯,下午就要開始拍她的戲,他倒徵了一征,仔細回想了上午她說過的話,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下午他改了行程,抽出一點時間去探班,作為投資方代表,他去現場看一看本是再正常不過的行為,可是坐到車上卻又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從市區過去不過一個小時車程,當天的拍攝地是在市郊一處風景名勝,荷葉田田的絕美池塘,翹角飛簷的塘心小亭,那一場戲是妖嬈美豔的女二號抱著一盞古琴引誘男一號,徐小姐的古裝扮相很美,雲鬢斜聳,釵鐶懶插,薄薄的兩片胭脂沿著顴骨飛揚,一雙媚眼兒黛色迷離,或嗔或笑似要勾魂攝魄一般,劍客打扮的男主角不曉得是演技精湛還是怎麼回事,那一副心猿意馬神魂顛倒的樣子演得入木三分,導演陪在周正澤身邊向他笑:
「周公子有眼光,徐小姐很有潛力。」
他隱住笑沒有笑出來——本色出演當然有潛力,如果叫她演柔弱純情的女一號,不知會是怎樣的木頭一根。
他站的位置很偏,她並不知道他來,等下一場戲的間隙便和同事玩笑,他遠遠看她,他們有大半個月都沒見了,此刻的她光彩照人、笑容明亮,再不是那晚醉酒哭泣後的狼狽樣子,甚至彷彿曾經那些刻骨銘心的痛根本就沒在她身上發生過一般,他本來該高興的,卻不知怎麼的突然又有些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