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別舊夢

  江以夏堅持回家,他只得停下追人的腳步,收攝心神提議說先送她回她父親那裡,她思量片刻也點了頭,他開車送她,一路上兩人都一言不發,她一直扭頭看窗外,他也心不在焉,好幾次差點和別人擦掛,終於還是她先開了口:

  「正澤哥,你不用擔心我,這些事情我自己會處理的。」

  他微愣一下才集中了意識,沉聲問她:

  「你要怎樣處理?」

  她慘淡一笑,倚靠在車窗上又不說話了,他說道:

  「以夏,現在為時未晚,你應該當機立斷。」

  「當機立斷……」她喃喃唸著,似乎又被這句話攪亂了心神,眼珠無措四顧,半天才吐出幾句話,「正澤哥,也許他真的對我隱瞞了很多事情……可是我知道他也不容易,他從小縣城出來,沒有什麼關係背景,難免、難免比別人多用些功夫,而且不管怎樣他確實對我好,我能感受得到,就像你說的,他不喜歡貓,可是他知道我喜歡,他願意為我改變——」

  「你在自欺欺人。」他打斷她,聲音冷冽,「多用功夫不是過河拆橋,更不是背後栽贓陷害,況且那個人還傾其所有幫過他;對你好也並不是真心實意,因為你還有利用價值,如果哪一天你無法再成為他往上攀爬的墊腳石,你就是第二個徐起霏,這麼多證據擺在眼前,以夏,難道你還看不明白嗎?」

  「那你要我怎麼辦,立刻跟他分手、老死不相往來,這樣你才開心是不是?」她咬一咬牙,陡然尖聲喊起來,她從來溫和恬靜,說話輕言細語,就是剛剛知道丁磊心術不正也竭力保持了儀態,可是他不肯放過她,步步緊逼,非要她失態,非要她崩潰,她瞪著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怒視了,「你為什麼要來多管閒事?我馬上就要和他結婚了,我原本很幸福很快樂的,我不想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接近我到底有什麼目的,我就想保住自己那點平凡的小快樂,就想一直這樣下去而已,可是你為什麼要來破壞我的生活,我不需要你來插手,你口口聲聲是為了我,可是我不需要你幫忙,一點都不!」

  他驀地踩住剎車,轉頭看她,或許是空調的風太冷,吹得手指發涼,心口發涼,「以夏……」他喊她的名字,可是能喊得出來的也只有這兩個字了。

  她終究只是一隻紙老虎,明明在罵他,自己卻接二連三掉下淚來,肩膀往後倒,瑟瑟縮在安全帶後面發抖,雙手緊緊按住小腹,憤恨激動的聲音終於都變成了絕望的低啜:

  「我能怎麼辦……正澤哥,我已經懷了他的孩子了……才一個多月……我現在還能怎麼辦?」

  他踩住剎車停車靠在路邊,手指死死扣在方向盤上。

  後面有司機伸出頭來咒罵,窗外有無數的汽車來來往往,行人在樹蔭下結伴穿過,某幢高樓上反射來火亮灼熱的光芒,週遭的一切彷彿電影膠片一般急速快進著,靜止的,只有這小小的車廂內,只有他們兩人之間,他久久不語,她哽咽哭泣。

  他轉頭一動不動注視著這個無助低泣的女子,這是他的以夏,曾經什麼都倚賴著他的以夏,小尾巴一樣跟在他後面,叫他正澤哥,小小的手攥住他,笑起來彷彿秋天盛開的最純淨無暇的花朵,那時候小小少年的心裡便鑽出莫大的豪氣來,總覺得就算是天塌下來也要把這惹人憐惜的小傢伙護在身後,一輩子都要牽著她的手一直走一直走,可是世事複雜變幻,她選擇了另外一隻手,他竭力想要改變這個錯誤,卻發現原來已經有那麼多那麼多的無力和無奈。

  他再沒有說出什麼來,他在剎那間失去了所有的立場,這一刻任何幫她安排後路的話似乎都不是他該說的了,他沉默良久,終於只是側過去,俯身,將她單薄的身子抱進懷裡,給她一個溫暖的支撐——他能做的,或許就只能是這樣一個擁抱罷了。

  送以夏回去之後他以為自己會去喝酒的,那一刻居然很懷念那種一醉方休的感受,可是翻湧的情感襲來,腦中湧起更多的居然是那個曾經陪他大醉一場的人,她聽到了那些話,她會怎麼想,恨丁磊?會不會……一併也恨他?剛剛開車心不在焉,他自己都分不清楚究竟是在擔心以夏,還是唸唸不忘她那灼灼含恨的目光。

  他無數次撥打她的電話,開始一直是正在通話中,後來就是關機,他情不自禁開車到她樓下,已經是夜了,可是那一層樓那一扇窗漆黑無光,顯然主人仍舊未歸,他從車上走下來,夏末秋涼,暮色下的清風已有幾分浸人之意,可是這樣的涼風掃到臉上也不能舒緩心中的急躁之氣,他在路燈的光暈下慢慢踱步,影子長短變換。

  徐起霏絕不會想到某一天周公子會耐著性子在樓下等她,正如丁磊想不到她會突然出現在恆遠一樣。

  她幾乎是跌跌撞撞衝出周氏大樓的,打車,報出地址,找到丁磊的辦公室,他著實吃了一驚,將她迎進來,吩咐小妹送咖啡,她打斷他:

  「不用了,我只想和你談些事情。」

  他有些錯愕,卻還是示意小妹出去,然後關上門,她問:

  「磊磊,剛才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他沉默片刻,然後點頭,臉上顯出幾分心痛來,搖頭說道:

  「起霏,你看吧,我早就說過的,周正澤是什麼人,你孤注一擲把賭注押到他身上總會後悔的,他能捧你多高,就能摔你多慘,你早不聽我的話!」

  她居然還笑了一笑:

  「是我太傻沒有看清他,總覺得傍住他這個大靠山就可以衣食無憂了,我錯了磊磊,現在我只能找你了,你說我該怎麼辦?」

  「他這樣破壞你名聲你還在這裡呆得下去嗎?你又不能去找他鬧,他財大氣粗,如果像從前那樣封殺你你照樣沒有活路,所以我說你還是早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可是我不想走呢。」她皺著眉頭,有些天真的焦急,「我好不容易得到這個拍電影的機會,雖然事情鬧成這樣,可是也是一次炒作的好機會,磊磊,你幫我想想辦法,怎樣才能翻身?」

  「你還想著翻身,真是鬼迷心竅了!」他鼻子裡重重一哼,很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起霏,演藝圈是個什麼地方你難道還不清楚嗎,你就等著被那些有錢有權的人糟蹋吧!你為了得到廣告機會去陪開發商,為了拍電影去陪周正澤,下次又要去陪什麼人?現在這些事都曝出來了,你覺得阿姨會受得了你這麼墮落嗎?上次我媽都打電話問我你是不是在和別的男人鬼混,我全部都幫你掩蓋過去了,可是像你現在這麼折騰,總會弄得滿城風雨,連著阿姨在老家都抬不起頭來!」

  「磊磊,為什麼你總是不相信我,別人可以這樣誤會,可是你不能,我們在一起那麼久,你真的認為我是那樣的人嗎?」她問他,可是語調間並無從前那樣的悲傷委屈,只有一種奇異的平靜慢慢滲開。

  他並未察覺到她的異樣,只氣急說道:

  「我怎麼想現在有差別嗎?起霏,女人的聲譽你不能不在乎,就算你不為自己想,你也要為阿姨想,況且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們能夠復合嗎,你看看現在這些八卦小報怎麼寫你,依我爸媽那樣古板的性格,你以為他們會接受一個這樣的兒媳婦嗎?」

  她只一動不動看著他,眼中浮著一層琢磨不定的光,他嘆一口氣,輕輕拉起她的手,誠懇說道:

  「起霏,聽我的話,回老家那邊去平平靜靜地過日子,等這些風波過去了我再幫你想辦法,我說過我會幫你的不是嗎,先回去避一避吧。」

  她不答話,只看他到出神,淺的碎髮,高的額頭,飛揚的濃眉,褶皺深陷下去的雙眼皮,嘴角左邊那一個淺淺的酒窩……他的每一點輪廓、每一點特徵、甚至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是她熟悉至極的,可是為什麼她這樣笨,要等到這麼多的傷害以後才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她看到的不過只是一場猴戲。

  她笑起來,輕飄飄的,彷彿虛無的霧氣:

  「是啊,磊磊,我真傻,自己的名譽啊前途啊從來都沒想過,記得那個時候恆遠剛剛起步,我們一窮二白,邵氏珠寶的廣告招標,你要我背厚厚的一摞邵氏資料,讓我臨時抱佛腳去學珠寶鑑賞,於是我和那位邵董事長果然聊得投機,我求他把機會給你,他卻說讓我跟他去邵氏總部,可是你在這裡,我怎麼肯去?你也不讓我去,但是恆遠實在運作不開,你被逼債的人打到住院,你和大劉說那些人窮凶惡極,辦公司借的錢再不還他們不會放過你,還說只要得到這個廣告就會一切好轉,你們甚至還說到邵先生住的酒店,離開的飛機班次,不過你當然不會和我說這些話,可是真的那麼巧,我全部都『偶然』聽到了,於是從那一刻我就開始犯傻,從那一刻起我就成了墮落的女人,再也配不上你了。」

  他皺一皺眉,臉色陰鷙,緩緩問道:

  「起霏,你又提這些老話幹什麼?」

  她掩口一笑,似乎突然醒悟過來:

  「哎呀,我真是該死,怎麼又把這些事說出來了,你明明最討厭聽到這些的,你最討厭別人說大名鼎鼎的丁磊能有今天的成就不是靠他自己,而是靠女朋友陪人陪出來的,我怎麼能夠繼續留在這裡讓你遭恥笑呢?」

  「起霏,你到底想說什麼,」他臉色更加難看,眉峰幾乎絞到了一起,「是不是有人對你說了我什麼?」

  她搖頭,從他手心中抽出手來,抬眼間恍惚再見曾經的少年,漫天細雨,青青榆錢,他撐一把黑布傘,挺拔清俊,眉目間儘是青澀情意,那縈繞了她十年的夢境終於該是清醒的時刻了,她終於該認清,那個翩翩少年只存活在舊時光裡,而不會是面前這副西裝革履面孔扭曲的樣子。

  她揚起唇角微笑,眼中卻撲簌簌滾下淚珠來,她不擦它,只任它如潮洶湧,於是面前的一切都模糊了,連著那個情真意切的影子,她哭著,笑著,對他說:

  「再見,磊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