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夏楞了片刻,臉上顯出勉強的笑來:
「正澤哥,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測,我想……或許是你對他有什麼偏見吧。」
她說得小心翼翼,這一刻他突然忍不住嘲諷而笑——她一直都知道,其實她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意,不是單純的朋友或兄妹,不是如他表面做出來的雲淡風輕,她只是逃避,只是裝做看不到,她看到的,只是丁磊的作秀,只是他甜言蜜語的謊言——他陡然一股怒氣壓制不住,聲音中已透出幾分冷意:
「好,這一切都算只是我的推測吧,那麼以夏,你還記得廣告甄選時鬧出的那場風波嗎?」
她輕蹙眉頭:
「那次事件不是已經塵埃落定了嗎?」
那次事故關乎周氏聲譽,並未在媒體上大肆渲染,可她的父親是周氏大股東,這樣的內幕消息她自然清楚——四個候選人爭那一個機會,徐小姐一心想獨佔鰲頭,利用一瓶花粉讓童小姐過敏症發中途退賽,又巧妙嫁禍給寧雨馨,以為憑藉自己先前的鋪墊可以打敗最後一個對手董娜,豈止事與願違,事情敗露,徐小姐被迫退出,如今廣告已經開拍,在丁磊的建議下女主角最終選定為寧雨馨,這是周氏內部都知道的消息,難道其中還有什麼別的隱情嗎?
「那次的事情與徐起霏無關,她只是替罪羔羊,或者說,有人以為她拿身體和周氏做了交換,怕她真的留下來拍廣告,所以才會發生後面的事。那次風波看似只是幾個女人在爭上位,其實不過是專門針對她的陰謀。」
「你想說——又是丁磊操控了這一切?」她的大眼睛望過來,明淨剔透得彷彿不染雜質的水晶一般,明顯是不信他的話。
他早知道會是這樣的情形,也不再爭辯,只平靜說道:
「以夏,你見一個當事人吧,讓她告訴你什麼才是真相。」
不等她答話他便吩咐秘書讓早就等候在外的寧雨馨進來,寧小姐走進來,氣質仍舊冷豔迷人,卻少了那一份高高在上的傲氣,她對周正澤點一點頭,他禮貌請她坐下,然後開口:
「寧小姐,甄選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是請你再說一遍吧。」
他們顯然早有約定,所以即使那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寧小姐仍舊配合開口了,然而她剛剛說了幾句,秘書公式化的聲音又從分機裡傳來:
「總經理,徐起霏小姐在樓下想見您。」
他徵了一征——她到這裡來了?她已經將媒體還有劇組那邊都處理好了嗎?她衝到這來是準備和他大吵一架的吧,還有氣力興師問罪,那應該沒什麼大礙,他沉思片刻,再看了一眼力持鎮定的以夏,終於低頭吩咐秘書:
「讓她先等一等,我這邊的事處理完了再請她上來。」
那邊秘書答應了,他對寧雨馨點一點頭,她接著剛才的話復又開口,她的聲音慵懶磁性,娓娓訴說起來極為動聽,可是那些一字一句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那些所謂的真相,卻句句尖利刺耳,字字都如錐子般刺人。
那是一個處心積慮的陰謀。
寧小姐事業下滑,急需有影響力的作品東山再起,她看準了周氏廣告,然而那是一個人人爭搶的香餑餑,不光有強有力的競爭對手董娜,另有兩個新人聽說也都背後有人,她四方託人打點門路,不想這時卻有人送上門來。
那是廣告的負責人丁磊,他委婉透露了兩位新人都為周氏做過「貢獻」,最終的人選很可能就在她們中產生,她聞言越加覺得希望渺茫,而此刻這素不相識的男人卻主動提出可以幫她。
他要求交換的條件只有一樣——無論如何,進入甄選之一的徐起霏必須落選。她不明何故,後面才隱約聽聞他們之前的糾纏,暗想中間定有什麼不可言說的內情,但那些事與她又有什麼相干,反正少一個競爭對手她何樂不為,況且如果善加利用,一石二鳥也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有了丁磊的鼎力相助,一石二鳥的確不是難事,她事先打聽到童小姐患有嚴重的花粉過敏症,面試當天便故意叫助理小樂將咖啡打翻在她身上,又囑咐小樂利用在盥洗室幫她換衣的時機將花粉撒到她之前穿過的衣服上嫁禍徐起霏,自然,只是這樣還沒有充足的說服力,所以丁磊事先放到徐起霏身上的那瓶花粉便成了至關重要的證據,幾人配合得天衣無縫,沒有誰會懷疑毫無關係的寧雨馨和丁磊會暗中合作,更沒有人會想到那最重要的證據居然會是最初推薦徐起霏拍廣告的丁磊設計,如此一來,徐小姐的罪名便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而在丁磊的大力推薦之下,寧雨馨終於如願以償擊敗最後一個對手,成為周氏新一季廣告最受矚目的主角。
寧小姐緩慢而清晰地述說著,她由始至終一直保持了挺直的坐姿,卻面無表情,彷彿講述的只是別人的故事,眼神往外側了開去,只定在了虛空中的某一點,從頭到尾沒有和任何一個人對視。誠然,如她這般身份的人要在人前自曝其短,自然是驕傲掃地、尷尬至極的,只是她實在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的原因她並沒有說出口——她和丁磊原本都以為計畫天衣無縫的,卻沒想到還是低估了面前這位周公子,不知他從哪裡看出了端倪,然後迅速找到了最薄弱的攻擊口——她的助理小樂,那只是個沒經過什麼風浪的小丫頭片子,哪裡架得住周正澤的手段,小樂那裡一招,她立刻陷入被動。她料想周公子也不會這樣任人愚弄,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一切曝光,自己身敗名裂顏面無存,卻不想周公子邀約密談,提出的條件令她又驚又喜——一切就當沒有發生過,她繼續做她的明星,周氏的廣告繼續拍,只是他需要她說清事實時,她必須配合。
寧小姐一切說清,無需再逗留,便向周正澤微微頷首,起身離場。他並沒有看向寧雨馨,眼光一直注視著那木木呆成了洋娃娃的女子,她臉色泛著青灰,眼裡又茫然又無措,好半天之後似乎才回過神來,擠出幾個字:
「我……我不信那個女人,她那種人為了利益什麼都會做,正澤哥,她誣陷丁磊,她一定是誣陷……我不可能信一個陌生人而不信自己的未婚夫,丁磊不會是那種人,肯定不是……」
她雙手緊緊交握,又鬆開了去抓皮沙發,隔了片刻又死死按在膝蓋上,動作不斷變化,眼中的脆弱一觸即發,說出的那些話也語無倫次,不曉得是在辯駁他,還是在說服自己。他從來順從她,從未逼她如此,這一刻不由得心中一軟,然而立刻又教冷靜覆蓋了,他再說出一句話:
「我知道你不信,沒有親眼看到,你怎樣也不信。」
他將電腦轉過來,輕輕敲了幾個鍵,光亮的畫面一暗,出現一段視頻,竟是電視上曝光他和楊揚聊天的那一段,就在那昏暗的水上遊廊,綠色盆栽掩映的密閉空間,他正在說:
「如果我說這一切不過是一場交易你信不信,是我失誤,被她抓住了把柄,她想利用我走紅,我現在有苦難言。」
同樣的內容,卻是不同的拍攝角度,鏡頭拉得更遠,於是畫面裡清晰看到了另外一個背對鏡頭的影子正舉著手機在綠葉的間隙間對著聊天的兩人拍攝,想來在發佈會上曝光的視頻就是被這個人偷拍下來的,她不過看了那背影一眼便不受控制地顫抖,她認得他,這個偷拍了視頻又將它流傳出去的人,他身上的西服是她親手幫他挑的,他寬寬的肩膀是她最熟悉倚賴的,那天晚上,他們本該同時出現在水上遊廊,可是她中途離開,回來時他仍舊在樹影斑駁的花園裡等她,對她溫柔地笑,假意埋怨她:
「這裡小路多,燈又不亮,你這路痴一個人走不迷路才怪,我怕等下還要勞人到處去找你,想想還是我來吃點虧吧。」
他牽她,他的手又厚實又溫暖,她貪念不捨,可是教她貪念不捨的溫暖,原來只是虛假的表面?
她的眼淚結在眼眶裡,周正澤在她身側坐下,緩緩開口:
「以夏,為了他不值得,你早點看清楚,早點醒悟。」
她手背在眼睛上輕輕一抹,痛到極致,這一刻竟然出奇鎮定:
「正澤哥,你是故意的——和楊揚他們串通好,故意設個圈子讓他鑽,那位徐小姐……你們也是事先約好的吧。」
他沉默片刻,沒有否認:
「以夏,你善良單純,對人又執著較真,我不能看你這樣被他利用。」
她似乎想笑,那神色卻比哭還要難看,他正要勸她,卻聽到門外有人驚訝低呼:
「徐小姐?你怎麼站在門外,總經理沒有讓你進去嗎?」
他猛地一驚,霍然站起,幾步跨過去拉開門,迎面便撞見門口那雙眼睛——惶然抬起,光芒氤氳,不知積蓄了多少憤恨,不知壓抑了多少情感,似乎要將他身上的皮都剝掉一層般——明明說了讓她先在下面等著的,可是大概秘書也以為他們的關係如外界傳言那般,實在架不住她的軟磨硬泡放了她上來,不知她已經在這裡站了多久,聽了多久,他原本有一千一萬的理由的,這一刻卻突然喉頭發啞,在她的灼灼目光下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以為她會如以往那般呵斥他痛罵他的,然而只有那樣一眼,她只那樣看了他一眼,一語未發,轉身便走,越走越快,幾乎是衝進了電梯間,他這才如夢初醒,喊了一聲:
「起霏,你等一等!」正要去追,卻看到以夏搖搖晃晃也走到門口,面色蒼白如灰:
「正澤哥,我想……我想我還是先回吧。」
他頓了一頓,猶豫一刻,而那邊的電梯已經關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