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後花園很大,兩人轉了半天才遙遙看見那水上遊廊,是人工湖面上來回曲折的一座精巧建築,璀璨燈光瑪瑙似的從上到下鋪了一層,又像是承不住般撲棱棱落在粼粼水波里,搖著晃著都是旖旎光影,夜色中很是惹人注目。兩人正攜手走去,江以夏的電話卻響起來,是楊揚的媳婦兒,非要她去比較看看自己生孩子前身材好還是現在的身材好,那也是個人來瘋的主兒,江以夏脾氣好向來拗不過她,便笑著答應下來,這樣的女人話題丁磊自然不便參與,她便讓他先去找周正澤他們,自己去去就回。
丁磊含笑答應,而獨自轉身時才覺腳步躊躇,他並不喜歡這種很私密的聚會,人家三人自幼相熟,他這個外人並不容易插進話去,況且他和周正澤之間也總有一種微妙的尷尬,為了徐起霏,也為周公子偶爾的那種眼神,淡淡帶笑,彷彿一切已經瞭然於心。
他腳步放得很緩,卻還是慢慢走到那長廊上去,這地方設計得很精巧,茂盛的盆栽植物將長廊一方隔成了很多雅緻而隱秘的小間,臨水而坐,樹影朦朧花香拂面,清茶兩盞談笑晏晏,確是雅事一件,而顯然,周正澤和友人此刻正談到興頭上,連有人走近都未曾察覺。
「正澤,說實話你真的不夠朋友,想當初我要追誰都是問過你們幾個意見的,你現在倒好,什麼事都要藏著掖著,是不是等著哪天要擺酒了才會告訴我們這些老朋友?」顯然是那叫做楊揚的年輕爸爸正在向老朋友發牢騷。
周公子人前都很沉穩淡定,此刻對著這多年老友卻嘆一口氣出來,臉上有再不掩飾的厭倦疲憊:
「楊揚,我們這麼多年朋友,我瞞誰還會瞞你嗎,難道你真相信那些八卦小報的胡編亂造?」
「怎麼,你不會告訴我你和那徐小姐沒什麼關係吧?你不是都投資給人家拍電影了嗎,難道這中間還有什麼曲折?」
「如果我說這一切不過是一場交易你信不信,」他嘆出一口氣,聲音低沉,「是我失誤,被她抓住了把柄,她想利用我走紅,我現在有苦難言。」
幾步之外的丁磊猛地一驚,幾乎下意識地頓住了腳步,往旁邊的樹影裡側了側身子,他前後看了一看,這裡來的人不多,只有遊廊的另一端有一兩個服務員走過,夜風從湖面上吹來,樹影婆娑,將他的身影完全籠罩在了昏暗中,遠處有賓客的喧鬧聲隱隱傳來,將他濃重的呼吸聲也一併抹散在風裡了。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卻捏到了一手的冷汗,不知是不是機緣巧合,今天他兩次在暗影中聽到別人談論和他有關的事,第一次只教他覺得芒刺在背坐立不安,而這一次,他突然預感到,或許一切都可以終結了。
江以夏只在那邊逗留了片刻,不久便折回來了,她以為丁磊先過去了,卻沒想他還在原地等她,她問他為什麼不先走,他只笑道:
「這裡小路多,燈又不亮,你這路痴一個人走不迷路才怪,我怕等下還要勞人到處去找你,想想還是我來吃點虧吧。」
「我才不會迷路。」她爭辯,可是臉上卻並不氣惱,滿滿掛著的全是笑,她握緊他的手,只覺冰冷夜色中是如此踏實溫暖。
徐小姐權衡再三,終於禁不起引誘答應了《驚鴻》劇組的邀請,那邊有意擴大影響,計畫在開機發佈會上高調宣佈她的加盟,自是希望藉著她和周公子的緋聞再猛炒一把。徐小姐不是沒有見過鎂光燈,可是幾十個記者長槍短跑在台下候著,這樣的陣仗確實夠怵人的,她害怕出一點點的小錯誤,提前很多天便精心準備,穿什麼衣服畫什麼妝,上場該說什麼話,笑容該露幾顆牙齒,練習了無數遍,被她強行拉來做觀眾的莫莫都已經聽到耳朵起繭抱怨連連。
正因為有了那樣的充分準備,第一次經歷大場面的徐小姐表現很優異,妝容服飾優雅迷人,神態舉止落落大方,絲毫不遜色身旁的大明星,謀殺了記者不少膠卷。
按照慣例,司儀請導演編劇聊過了片子的精彩看點後開始介紹主要演員,前面幾位老面孔不用多說,徐小姐是作為特別推薦的新人放在最後,主辦方別有心思,專門將她曾經拍過的一些廣告做成flash的介紹短片,通過大屏幕投出來給大家看。
短片裡的女子千嬌百媚,時時有些表情神態讓人驚豔,下面的閃光燈咔嚓咔嚓亮成一片,她保持微笑坐在台上,那一種喜悅從全身的每一個毛孔中滲透出來,漸漸有些不真實的恍惚。
真的做到了嗎,被鎂光燈包圍,被無數人豔羨,那個華麗璀璨而遙不可及的圈子,終於讓她觸摸到了嗎?
這一幕,他也在看著嗎?
看到她的堅持與努力,看到她的自信與美麗,彷彿多年前認識不久的那個黃昏,學校裡人影寂靜,只有她還在伏案苦讀,他偶然折回,見到她還一遍一遍在做考錯的題,眼中陡然而起的欽佩。
當那欽佩變成欽慕,一張偷偷傳來的紙條述盡年少時情竇初開的朦朧甜蜜:
「徐起霏同學,你努力讀書的樣子很漂亮。」
世事變遷,她在這光怪陸離的世界裡意外失去了當初那清俊少年,可是如果他再看到她努力證明自己的樣子,會不會怦然心動如年少時候?
她嘴角的笑越加濃烈,有一種近乎看到烏托邦的輕鬆與明亮,而這樣的時刻她居然也想起了周正澤,登台之前她曾打電話給他,她說「謝謝你」,真心實意,他卻在電話那頭沉默,很久才說:
「對不起。」
她還沒有往深處想,他已經補充了一句:
「我不能來現場來祝賀你,等你回來請你喝酒賠罪。」
她笑:
「該我請才是,還是喝啤酒吧,我們喝酒划拳,不醉不歸。」
他也在那邊笑:
「好,喝酒划拳,不醉不歸!」
真的想不到,最終助她一臂的居然是他這樣的死對頭,看來他也並不是最初以為的那樣糟糕,那這是不是意味著,再跟他喝酒划拳的時候她要故意讓他幾把,教他也別輸得太難看呢?
她兀自想像,笑意難掩,那flash短片已經放過一半,本來是色彩明亮的調子,這時卻突然一暗,畫面陡然黯淡粗糙下來。
這一段攝像的角度很不好,前面不斷有類似植物的東西擋住了鏡頭,只依稀看得出是兩個男人在說話,但那聲音卻聽得清楚,通過擴音器清晰傳出來,只讓現場所有的人都是一震。
「如果我說這一切不過是一場交易你信不信,是我失誤,被她抓住了把柄,她想利用我走紅,我現在有苦難言。」
現場很多人並不認識這聲音,可是她卻認得,刻骨銘心地認得,那個總是和她爭鋒相對的聲音,那個片刻前還對她說過「喝酒划拳不醉不歸」的聲音!
這時另外一個人又發問了:
「正澤,你和徐起霏到底怎麼回事,你為什麼有苦難言?」
這兩個名字一說出來差點讓現場所有的人驚呼出聲,然後是刷的一聲響,幾乎所有的攝像機照相機都對準了大屏幕上那段視頻,這時那視頻的拍攝角度又轉移了一點,終於能將那兩個影子辨識清楚了,正對拍攝鏡頭的那個人,雖然昏暗朦朧,但是只要見過他的人肯定都認得出來,這不是大名鼎鼎的周正澤又是誰呢?
徐起霏陡然覺得冷汗透衫。
視頻裡周公子的聲音很無奈:
「其實都是老掉牙的套路了,我和她喝酒,她酒量很好,我喝到後面什麼都不知道了,第二天她就說已經拍了照片,逼著我負責,我知道她處心積慮不過想利用我走紅而已,只怪我太大意。她手裡保存著照片,我現在能怎麼樣,只有答應她。」
現場哄的一聲陡然炸開了鍋,原本規規矩矩坐著的媒體記者全部一翻而起,潮水般往台上湧了過去,旁邊的男女主角兩三下就被撥到了人群之外,無數的話筒三百六十度圍住了徐起霏,彷彿狼牙棒一般逼到她臉上來,一起逼過來的還有無數人的無數問題:
「這段視頻是真實的嗎,周先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為徐小姐你投資《驚鴻》的嗎?」
「徐小姐的行為已經涉嫌敲詐,你不怕被周氏起訴嗎?」
「你還會繼續參演《驚鴻》嗎?」
「對於這段視頻曝光你有何感想?」
「徐小姐以前也用過這種極端的手法上位嗎?」
……
人群以旋風般的速度驟然撲攏,那處在風暴眼的女子還來不及反應,頃刻間已經被圍了個密密匝匝,如何應對記者她練習過很多次,可是她練習的全是怎樣微笑,怎樣有禮貌地聆聽與回答,卻哪裡想過觸目皆是猙獰面孔,滿耳充斥惡鬼呼號般的情形,她被人群推擠得踉蹌,卻仍舊集中意識對其中一兩個話筒解釋:
「不是你們想的那樣,那些所謂的照片只是個玩笑——」
「——那就是說確有照片其事,徐小姐,那些照片我們報社可以出高價……」
「我們的價錢更優厚,徐小姐,我們可以為你安排專訪,只要你願意……」
她到底太嫩,毫無應對狗仔娛記的經驗,蒼白無力的解釋只換來眾人更加瘋狂的追逐,直要將她整個人都掩埋了,這邊主辦方早已經叫了保安,幾個彪形大漢躍上台去和一群記者又抓又扯,發佈會現場頓時一片狼藉亂到極點。
那樣的聳動新聞幾乎立刻就在很多電視台的娛樂頻道曝光了,徐小姐在那些搖晃而混亂的鏡頭裡臉色蒼白、頭髮凌亂、眉目驚慌、極力想要辯白卻無數次被打斷的表情散落在推搡擁擠的人群中,說不出的狼狽,周正澤關了電視,突然不忍再看。
關了電視,那個女子似乎便還是那副慧黠模樣,與他唇槍舌戰鬥智鬥勇,時而狡詐潑辣,時而嫵媚溫柔。
他未曾估計到那個人會用這樣慘烈而徹底的方式,現場亂成那樣,然後呢,她此刻在哪裡?這一刻說不清什麼樣的強烈感情吞噬了他,他拿起手機立刻要打給她,剛剛翻倒「不可理喻」,電話卻自己響起來了。
是以夏。
這才是他在等的人。
他接起電話,那邊以夏果然很焦急,吞吞吐吐問他剛剛曝光的視頻,問他和徐起霏的真正關係,他莫名其妙竟然抓著話筒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直到那邊連連追問才如夢初醒,吸一口氣,說出既定的安排:
「以夏,你過來一趟好嗎。」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拋開雜念處理好該處理的的事,可是不知為何卻總有些坐立難安,無數次拿起電話,卻想到以夏馬上過來,又無數次放下。所幸那樣的等待並未多長,江以夏擔心他受了什麼打擊,不過半個小時便趕了過來,見到他也不敢多問了,只如小時候一般在他身側坐了,小心翼翼開口:
「正澤哥,你沒事吧?」
他搖頭,一張口卻問她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以夏,你們家那三隻貓,丁磊也常常幫著照管嗎?」
她覺得莫名其妙,卻還是老老實實回答:
「你知道他很忙的,哪裡有那麼多時間,不過貓糧常常都是他帶回來的。」
他看著她,一直望到她眼睛裡去,直直說出那幾個字:
「以夏,丁磊不喜歡貓,他一直都在騙你。」
她楞一楞,直覺認為今天的事讓他大受打擊,以至於現在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她正要說話,卻又聽他開口:
「他是不是也曾經對你說過會幫徐起霏拿到周氏的廣告?」
她再點一點頭,他淡淡笑出來:
「他再次騙了你,托他的福,徐起霏和周氏的廣告失之交臂。」
她仍舊不懂他到底想說什麼,可是周氏廣告的事她知道一些,實在忍不住替未婚夫辯白:
「正澤哥,我想你可能誤會他了,他是一心一意要幫徐小姐的,最開始不是他力薦徐小姐來周氏的嗎,後面徐小姐落選,也是她自己求勝心切。」
「力薦她來周氏,不過是不想落下過河拆橋的罵名,他這樣做給你看,也正顯得他重情重義,他不會讓徐起霏留在這裡提醒他曾經發跡時的污點,所以利用你挑撥我和她的關係,如此一來,逼走她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