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五戰

  除了前陣子才鬧翻的許書懷,莫寧在G市沒有什麼玩得太近的朋友,倒不是她沒有交際能力,實在是知音難覓。她來G市兩年,愣是沒找到一個願意在週末的清明時光陪她一起逛書店的人。

  得益於母親是位語文老師,莫寧愛逛書店的性格從小養成,上大學以後她有事沒事就愛拉著蘇也宜和周一諾去學校偏僻的小書店淘書。以至於現在蘇週二人現在都仍舊保持著這個習慣。只是,她們同在一個城市,經常一起行動。為此,莫寧沒少羨慕嫉妒恨。

  沒辦法,書店不能割捨,只好一個人逛。

  G市的書店大多開在鬧市區大型商場附近,莫寧來此兩年才在最近找到一間不錯的書店。店名很雅緻,叫「捧趣」,店址在一處熱鬧的過街天橋下,門面很窄很小,裡面卻別有洞天。莫寧第一次來時就被這裡高及天花板的書架驚呆了,不知是否因為店主個人喜好的問題,店裡工具書比較多,也比較全。有柔軟的沙發和陳木做的桌子以供客人閱讀使用,如果來得晚的話,找不到座位是一定的事。

  莫寧不是能在週末起早的人,所以,她理所應當的沒有座位。在工具書那一欄裡尋到自己要找的,又把隨身攜帶的一本專業書癱在書架上,邊翻閱邊查詢著不懂的詞彙和術語。

  入神間,有人拍她的肩膀,轉頭,莫寧看見的是一位戴著眼鏡學者氣息濃厚的老先生,他正笑意濃濃的看著自己。

  「那邊有個空座。」老先生輕聲說。

  莫寧的目光穿過層層書架,看見閱讀處的單人沙發正空著一個。下一刻,莫寧已經像個隨時準備起跑的運動員一樣,飛速收拾好書,朝老先生道了聲「謝謝」以後,幾個大步邁向了沙發裡。

  坐定後再去看那灰衫老先生,卻已不見他的身影。

  下午兩點多才離開書店,出門時在櫃檯處看見老先生,拉整了包帶,莫寧帶笑走去,溫言道:「剛才謝謝先生了。」

  那老先生也正在看書,光滑整潔的陳木桌面上,攤著幾本有些古舊的硬皮書,書裡還夾著泛黃的卡片書籤。短暫打量後,莫寧再抬頭時不由目含崇敬。

  老先生滿面和藹的笑容:「你是做記者的吧?」

  莫寧一訝:「很容易看出來?」

  「你剛剛拿了一本《英文報導與寫作》,我這裡沒有這本書。」

  莫寧恍然,微微笑過:「那是我帶來的。」

  「現在像你這樣會來書店翻閱工具書的記者並不多。」老先生邊說著邊放下手裡的書頁,隨手到桌上的卡盒裡抽出一張卡片,慢條斯理的夾在書裡,合上書後又摘了老花鏡,接著說:「網絡太全面,年輕人都相信搜索引擎的力量。」

  發覺這老先生說話挺有意思,莫寧也暫時收住腳步,道:「我也用網絡,只是有些很細節的東西網絡裡沒有。我是個對稿件細節要求很高的完美主義者。」

  「這是你們單位的福氣。」

  「承蒙老先生誇獎了。」眼一別,莫寧看見桌上擺的大都是經濟類的有關書籍,不由道,「老先生是做經濟學研究的嗎?」

  「偶爾出些拙作。」

  「您著書?」莫寧更加驚訝,「那這家書店?」

  「我兒子嫌我總去書店太麻煩,就在這處僻靜的地方替我開了家書店,大都是工具書,也沒什麼生意,兩年來,倒是方便了我自己看書查閱,也結識了不少朋友。」

  簡短的交談後,莫寧知道這老先生叫顧啟元,知名的經濟學專家,專門著書立作,莫寧原以為他會是某個大學的知名教授,哪知顧老先生不止沒有任教經歷,他個人對執教這種事情還十分反感。

  午飯是顧老先生執意要請的,用老先生的原話來說就是「佳音難覓」,顧老先生對「佳音」的解釋就是「佳人」和「知音」。老實說,被一個五十多歲老先生說「佳人」,莫寧感到壓力很大。

  好在顧老先生一頓飯下來的話題都是圍繞他那個麻煩的兒子:「我生性不喜歡受束縛,可是人生就是這麼不如意,我不僅有個愛管丈夫的妻子,還有個愛管父親的兒子。」

  「這或許是件好事,您也不至於太過自由了。」

  「我做事喜歡一絲不苟,做人卻喜歡瀟灑一些。最近我卻被我兒子算計得很慘。」顧老先生半開玩笑的說。

  莫寧一笑:「怎麼算計?」

  「例子多不勝舉。」說到此處,莫寧發現顧老先生皺起了眉,緊接著,顧老先生又補了一句,「最近他在逼迫我去每週一次健康檢查。」

  「這是應該要去的。」莫寧誠懇的說。

  顧老先生搖頭:「這不是關鍵。關鍵是,他要求我每週一次健康檢查,我要求他每週陪我和他媽一次,他卻總是以很忙為由推脫,基於做一個老父親的本分,我實在不希望我的孩子週末也將自己葬送在工作台上。」

  莫寧被老先生的語氣逗笑,又想到這是個嚴肅的話題,旋即收起笑容,略略思忖後,她建議:「或許,你們可以等價交換。」

  「等價交換?」

  「就是……你可以每週一次健康檢查,他也必須每週一次陪伴父母。」莫寧解釋道。

  「『陪伴你們做什麼呢?』他會這樣反問我。然後在我詞窮到去想具體做什麼的時候,他已經做好結論,那就是,我還是必須去健康檢查。」老先生的表情裡滿是無奈,這表情讓莫寧不自覺的聯想顧老先生的兒子那精明而狡猾的模樣。

  後來,她提出了一個比較有建設性的提議:「或許您可以讓他陪您看書,這是個很有意義也很不錯的休閒方式。」

  顧老先生沒有立即給出反應,沉吟許久後,他突然大笑:「的確是好法子!」

  第二個週末,莫寧如期光臨書店,一進門顧啟元就看見了她,老人微笑著邊扶眼鏡邊朝她擠眉使眼色。莫寧這不明所以的順著老先生目光所指看去,這才看見書店角落的暗黃色沙發上,有個安然坐著的男人正垂首看著一本書。

  莫寧記得那一天G市是陰天,可是,那個沙發裡的男人卻模糊了她的記憶,以至於許久以後她都一直會想,那一天會不是其實是個豔陽天?為什麼她從來不曾波瀾的心情會因為那樣一個場景而驚濤駭浪呢?

  那一刻,她想到自己的終極願望,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不需要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就行。不需要裝修豪華,只要空間夠大,能讓她把各類書籍雖已堆放在各個角落就好。那樣,不管天晴天陰,只要她想看書,隨手可以拿到。而今,她想在這個終極願望裡加上一條,有個能和她一起做這些事情的男人,極好。

  心神漸漸寧靜,意識也恢復運轉,她想到老先生姓「顧」、有個「算計的兒子」、這兒子「工作很忙」這些關鍵的線索,瞬間瞭然。

  又是顧准。

  轉頭朝顧老先生頷首示意後,她緩慢的移動步子,並不打算去打擾他。

  逕自覓到一小片地方,莫寧揀了本一位日本作家的詩集津津有味的看起來。正入迷時,有個聲音傳來:「井上靖?」

  莫寧聞言轉頭,顧准就站在她身側,剛把一本書放回她頭頂的書架,此時,他的目光正落在莫寧手裡的書上。

  「嗯。」莫寧輕應,「我和他還算是同行。」

  顧准移回視線,長長的手指在一排排書中穿行,目光起落間,他說:「我看過他的《樓蘭》和《敦煌》,是個很博學的作者。」

  莫寧點頭:「那都是拿過大獎的作品。」

  顧准淡淡一笑:「我父親很喜歡他,可是他的作品裡我只看得懂這兩本。」

  對一個人的好感往往就是隻言片語、舉手投足之間的事。莫寧短暫聯想了一下張乾志在這件事上的處理態度,如果她誇獎他閱歷廣泛,他必定會虛偽而又毫不掩飾的說:「這沒什麼,我只是看了些皮毛,還有更多的著作等著我去看。」官腔味十足,典型的教育體制下培養出來的根正苗紅。

  換作許書懷,可能又是另一種情況,只不過,這種在許書懷眼裡極其小資意義的陽春白雪他絕不會染指。尤其許書懷還是個仇日分子。

  莫寧想到付夕顏那句,「對比才能出真理」,這話也是真理。

  緩緩回神之際,顧准已經挑好了他想看的書,和莫寧簡單的示意後,他又重回了點著昏黃色壁燈的沙發裡。他倒是回去了,莫寧也想重新入神看書,只是那詩集上的字字句句似乎都有了生命,不歇片刻的扭來扭去,好半天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什麼。

  果真是太久沒談過戀愛,整個人都飢渴了。莫寧悲觀的想。詩集放回書架,她抬手看了看表,才剛過十一點。離開書店,她可沒有更好的去處。

  去飲料機處接了杯奶茶,莫寧惡毒的想,顧准壞了她看書的雅興,她總得平等的回報他,經過書架拐角處狹長的鏡子時,莫寧短暫的用餘光掃了一眼鏡中自己,平整好衣領,她邁步朝前走去。

  「大周末顧總也舍不得給自己一些輕鬆的事做嗎?」角落裡的沙發很窄,只有兩張單人的,離得極近,莫寧一坐下,幾乎都能藉著壁燈數清顧准的睫毛。

  顧准偏頭道:「這已經是我所能做的最輕鬆的事了。」

  「顧總聽過過勞死這種死法嗎?」

  顧准低著頭,隨口接道:「莫小姐在詛咒我?」

  莫寧差點噴出一口奶茶,強行順好氣,她說:「你覺得我對你的仇恨已經上升到了要詛咒你死的地步?」

  顧准小半刻沒說話,目不轉睛的盯著手裡攤著的書,莫寧知道他沒看,他的神情分明是在斟酌。她很想知道他在斟酌什麼。

  「看來莫小姐是對我有仇恨的,只是還未到要我死的地步。」小半刻後,顧准下了定論。

  「仇恨談不上,只是好奇,顧總當初所做之事的用意是給我提醒?或是……警告?」

  顧准眼裡漫上笑意,接著說:「不得不說,莫小姐實在想太多。」

  莫寧看著他的表情,總覺得自己正往他挖的坑裡跳。卻還是忍不住問:「哦?這話怎麼說?」

  「我想了想,如果你所指的我做的事是在接受了貴報採訪後又轉投另一家的話,我可以毫不避諱的告訴你,這件事與莫小姐沒有半點關係。文森特尚未幼稚到要與一位出色的記者賭氣的地步。」

  他是在諷刺自己太把自己當回事?如果真的不是和她計較,何必調查她,又何必在調查她之後親點張乾志的名?思及至此,莫寧不由語出譏誚:「也許是我想太多了,不過貴公司的作為確實挺容易讓人誤會,我以前還從未遇過這樣的情況。」

  「聽起來莫小姐似乎對我的解釋很不滿,沒有被算計難道不是你所期望的?」顧准幽幽的說,說完注意力又轉到手裡那本書上,手指不時翻動轉書頁,那種閒適的樣子反而襯得莫寧計較而打擾。

  她並不常在陌生人面前過分的顯露自己真實的情緒,記者這一行,最擅長的就是掩飾和迂迴,掩飾是目的,迂迴是方式。可是,此時此刻,就坐在這個寧靜的書店一隅,莫寧渾身上下都冒著憤怒的因子,這種過分的情緒表露讓她自己都驚詫。

  莫寧不由想:果真是……太久沒有遇上對手了嗎?

  事實上,她最終還是強壓下了這股躁動的念頭,最常見的情況裡,她是個自制力極強的人,在遇到強勁對手時,她會聰明的選擇養精蓄銳以備二戰,所以,借喝完奶茶為由,她極優雅的起身道:「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很久了,若不是今天顧總主動提起,我都已經忘到姥姥家了,到底是什麼樣的真實情況我也不介意了。」停頓了一下表示此話題的結束,莫寧對著顧准看過來的眼睛擺出一個美好的笑容道,「不打擾顧總了。」

  轉身,在心裡默念「去死咒」,那表情頗有些惱羞成怒的,顧準不會看見。

  不過,這只是莫寧這麼認為,沉浸在腹誹中的她不會注意到的是,就在她轉身而過的一個角落裡,有一面長而狹窄的鏡子,她剛剛才曾借那鏡子整理儀容。

  而顧准的方向,看鏡子裡的她比看她的背影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