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十四戰

  直到在停車場看見顧准,莫寧始終也沒想明白為什麼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他怎麼會知道她想在這個時間點坐車?他為什麼會願意送她?他到底想做什麼?

  李涵的電話已經先打過了,怕那孩子想太多,莫寧並沒有問及她有關河源公司的事情,只尋了個由頭讓她明天早上去報社。

  顧准換了輛車,莫寧拎著小行李箱走近他的時候心裡突然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又麻煩了。」莫寧立住,微笑著說。

  顧准笑了笑,沒有說話,側身打開後座的門。

  就是這個空隙,莫寧說:「顧總晚上喝了不少酒吧?」

  「嗯。」顧總應了聲,又突然停下手上動作,轉頭看向莫寧。

  莫寧仍是笑,眸子一亮,信心滿溢:「我開車怎麼樣?」頓了頓,莫寧又說:「不過,我並不認識路,所以……還要麻煩顧總指路。」這段話說出去很順暢,莫寧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但她還是抬手捋了捋頭髮。

  顧準點點頭:「好。」

  莫寧前年考的駕照,因為實在害怕,她開得很慢。上了高速公路後,市區的霓虹燈漸漸遠去,路燈稀薄的光照著前面的路,像霧一樣。顧准就坐在身邊,莫寧一路都保持著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上了高速,她終於慢慢放鬆了下來。就在這時,顧准突然問:「河源公司的案子你們已經關注很久了嗎?」

  「嗯。」

  「聽聽我的想法嗎?」顧准溫言道。

  「洗耳恭聽。」

  「如果員工自殺案只是個例,媒體不應該將過多的注意力放在這裡。」

  高速上往來車輛很少,莫寧也得以分心回應:「媒體想要調查的,正是這自殺案是否是個例。」

  顧准沉吟了片刻,道:「然後呢?」

  「如果是個例,我們也許可以將之定為偶然性突發事件,如果有較多起案例,那麼,這個公司就值得監督了。這是媒體的權力。」

  「假如調查結果是後者,你們會怎麼行使權力?」

  「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報導,如實的報導。」莫寧答得很快,彷彿是為了證明什麼。可是,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的答案很幼稚,像剛畢業的熱血小青年。她心底是很明白的,河源公司的報導,即便調查翔實,資料客觀,也不一定能出。如果說剛畢業時的莫寧還有新聞理想,那麼現在,新聞對她來說只是事業。

  顧准看了看她,笑著說:「你習慣於這樣的問答思路嗎?」

  「我是一個記者,習慣了按照採訪思路和別人交談,原本就喜歡在提問前先想好被採訪者可能會有的答案,以免冷場。可是……」

  話一停,顧准就轉過頭來看她。莫寧如願的甩了個意味深長的笑給他,同時說:「在和顧總交談的時候我得多思考幾條答案,因為顧總很有可能會出人意料的,不為人察覺的,把話題轉移到很遠。像您這樣的採訪對象,總能讓身為記者的我們抓狂,因為從你們身上,我們得不到任何想得到的答案。」

  晌久,顧准才別過頭去,抬手扯了扯領帶,他的視線又投向了車窗外,片刻後,他說:「你所說的,都是站在你的職業立場,你要套出來的是你想知道的,可是,從我的職業上來說,我必須牢牢守好你們想知道的。所以,歸根究底,我們都有職業病。」

  車子繼續保持前行著,高速公路上往來的車輛很少,不想再繼續先前那些話題,莫寧禁不住把在心中揣摩已久的想法平鋪了出來:「送我回去這個想法,也是阿姨關照的嗎?」

  莫寧是在心裡這麼打腹稿的,如果他答「是」,她會回敬他「阿姨難道有千里眼,人在G市也能知道S市的我急著回去」;如果他試圖繞開這個問題,她就直接戳穿他「顧總不如直接告訴我你怎麼知道我要急著回去」……

  「不是。」顧准答,目光透過擋風玻璃,直直穿向燈霧中長長的路。「今晚你和張記者的談話,我好像一個字都沒能錯過。」

  莫寧條件反射的「噢」了一聲,她只想過顧准怎麼宛轉的避開這個問題,倒沒試想過如果他坦誠回答,她要怎麼樣。顧準話裡的內容又太需要精力消化,以至於她開始不間斷的思考自己和張乾志都說過些什麼,有哪些話不適合聽,又有哪些話會讓他誤會。這麼一想,莫寧就鬱悶了,因為他們說過大部分的話,都與顧準有關。

  「沒有什麼要重新表述的嗎?」顧准輕聲道。

  莫寧反射性的問:「哦?有哪些部分顧總還沒聽清楚嗎?」

  顧準被她的話逗笑了,那笑毫不加掩飾,直生得出光華來。莫寧餘光可以模糊的看見那笑容,心裡有種衝動想轉過去完整觀看,卻還是生生忍了下去。在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前,她不能被這張妖孽的臉□了去。

  「我以為你會讓我不要當真。」

  「不必,你可以當真。」莫寧面無表情的說,剛剛還起伏的心情在她臉上已經完全看不出來。

  「包括你喜歡我的錢我的貌?」顧准聲音幽幽的,莫寧一點也辨不出他話裡的意味。

  「顧總應該習慣了才是,喜歡你的錢你的貌的女人有很多吧。」

  「唔,也許吧。」顧准邊說著邊打開了車窗,晚風襲入,帶著秋夜特有的涼氣,顧准單手支在車窗上,禮貌的說:「很抱歉,今晚喝了些酒,酒勁好像現在才上來。不介意我開窗吧?」

  莫寧心道,你都開了,我還能介意嗎?好在夜風雖涼,卻不冷。莫寧也點點頭:「不介意。」轉過頭去看他,剛才問介意與否的那人已經閉上了眼睛,車裡的燈光好像被夜吸去了一半,暗暗的,和著此情此景,憑空添了些奇怪的感覺。

  車子下了高速,沒了顧准的壓力,莫寧開車順溜了許多。又過了一個收費站,上了另一趟高速。精神集中太久,腦子有些缺氧,礙於顧准似乎在睡覺,莫寧只小聲的打了個呵欠。

  「困了?」

  莫寧被嚇了一跳,差點以為幻聽,飛快掃了一眼,顧准仍然閉著眼睛,她未答反問:「吵醒你了?」

  「我沒睡。」

  「喝了很多酒?」

  顧准微微睜眼,他沒有說謊,晚上為了儘早抽身,他確實被罰了不少酒,只要莫寧細聞,就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唔。很多。」

  「不舒服嗎?」

  「很不舒服。」

  莫寧被這答案嚇了一跳。目測了一下四周的環境,在高速路上停車確實不是什麼明智的行為,當機立斷的踩下油門,換擋,車子飛一般的駛了出去。

  已經到達G市市郊。莫寧停了車,顧准一手開了車門,一手飛快的解安全帶、領帶,然後長腳一踏,已經下了車。

  莫寧隨之下車。馬路兩邊是民房,有幾隻不知誰家的狗在瘋狂的叫喚著,一直不肯停。顧准走到了一處空曠的樹下,轉過身,很安靜的背靠著樹站著。莫寧倒是第一次看見有人這樣緩解酒後暈車的狀況。行至他身邊,她用自己都覺得肉麻的溫柔聲音問:「站在樹下會好受些嗎?」

  「會。」

  見他這樣,莫寧也便不再多說什麼了。顧准背靠著的那棵樹長得太突兀,因為這一整塊地方就長了這一棵樹。遠處的狗還在叫著,莫寧有些不放心,退回到車旁,把車燈集體開了個驟亮,又從車裡翻出了些水,鎖好車再次走到顧准面前。車燈開了,周圍就亮堂了許多。車外的溫度更低,又不時有風吹來。莫寧穿著短袖的連衣裙,覺得有些冷。

  車燈照耀下,顧准蒼白的臉色立刻就鮮明了。莫寧遞給他一瓶水:「喝點水吧。」

  顧准接過,仰頭喝了一口,又將水遞還給莫寧,揉著發痛的額角,他沉聲說:「你先回車裡。」

  莫寧搖頭:「陪你站一會兒吧。」

  顧准睜眼看了她半晌,她很堅定的回看他,他只得無奈的搖搖頭:「那你先在這兒等著。」說完,抬腳前去。

  顧准從車裡拎了件外套過來。他一手還按著腦袋,步子卻邁得很穩。走到莫寧面前時,他展開那件外套,抬手往莫寧肩上一裹。

  外套搭在肩上的那一刻,莫寧心裡滑過的不是衣服的質感,而是一股強大的氣息,包裹著她。讓她心底生生不息的泛出奇怪而又羞澀的聯想,如果剛才,他是抱著自己……

  她抬頭看他,他的眼神認真而清明,卻只是仔細的為她抻好衣服。隨後,禮貌的退離,云淡風輕的說:「如果冷,還是回車裡吧。我只是有些暈,不會耽誤太長時間。」

  莫寧有些機械的點了點頭,別開眼去,妄圖強壓下那一股股的情潮。天幕很黑,她看得見自己正在一步一步的,朝一個叫愛情的黑洞裡,陷進去,陷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