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二四戰

  顧准在她的目光裡定格,他雙手先前是抻在風衣口袋裡,停下後,看了莫寧好一會兒,他又微微傾身,一隻手從口袋裡抽出,替她擦去臉上的淚,道:「怎麼站在這裡?」

  莫寧這才發現自己哭了,別開頭胡亂擦了一把,她說:「醫生剛開完小組會,大概是討論完了。我來問問情況,阿姨在裡面,狀態很不好。」

  顧准站直身體,聽完她說的話以後,他才偏頭看了一眼身旁的辦公室,莫寧抬頭看他的側臉,他的眉頭深深折起來,他的眼睛下面有一圈青黑色的眼圈,臉色並不好。

  「辛苦了。」顧准誠懇的說,「你先回去,我進去。」話畢,抬腿邁進辦公室。

  莫寧在原處愣了一會兒,忽然覺得自己確實沒有什麼理由再留著,又轉身朝來處走去。走廊上的路長長的,很陰暗,有不知來自何處的風灌得人身上毛毛的。莫寧拉緊夾克衫的拉鏈,加快了步子。

  黃琦樺在周一諾懷裡睡了,淚漬滿臉。莫寧走近的時候周一諾也一副就快睡著的模樣。昨天晚上九點多,與黃琦樺和顧老先生都熟識的心血管科主任來了一趟醫院,一是對顧啟元表示重視,另一方,他們也希望黃琦樺不要太擔心,那主任後來還特意為幾人找了一間空置的病房休息,黃琦樺愣是堅持著在手術室外呆了一夜。周一諾和莫寧也便陪了一夜。

  莫寧也在椅子上坐下來,頭很痛,意識卻很清醒很清醒。

  顧准並沒有在辦公室呆很久。和周一諾禮貌而簡單的打過招呼後,他蹲下去,輕輕拍了拍黃琦樺的肩膀,用莫寧從未聽過的輕柔語氣說:「回家睡,好嗎?」

  她坐在周一諾身邊,甚至看見他眼角極度柔和的笑意。他得有多麼強大才能在這個時候笑得這樣溫暖。思及至此,莫寧心一抽,趕緊別開臉去。

  黃琦樺的聲音微啞:「你爸爸怎麼樣了?」

  顧准:「醫生正在研究下一步的手術。」

  黃琦樺:「我在這兒等下一步的手術。你別企圖帶我回家。」

  周一諾插話說:「黃阿姨,您可以手術前來呀,先回家休息休息,這邊我和莫寧站崗就好,有消息會通知您。」

  聽到莫寧的名字,黃琦樺藉著顧准給的力起了身,莫寧已經收拾好情緒,還勉強撐出了一個笑容:「顧准說的很對,您該回去休息的。」

  黃琦樺盯著她盯了許久,似是在看她,又像是透過她沉入了思考中。然後,她點點頭說:「聽你們的。」

  顧准深深的看了莫寧一眼。

  周一諾和莫寧留了下來。上午的醫院不像清晨那麼陰冷,漸漸有些人往來。周一諾甩著胳膊說:「酸死了。」

  莫寧雙手抱臂倚在身後的白牆上,朝她說:「你先回去休息吧,這裡也不需要那麼多閒人。」

  周一諾瞪她一眼:「你真不仗義!」

  莫寧:「我說真的,顧老先生是我的忘年之交,我照看他很應該,你只是我的朋友,幫了忙就可以了,你這麼累,回去休息吧。」

  周一諾沒有理會她,逕自說:「你和顧准怎麼了?「

  莫寧之前並沒告訴周一諾她和顧准之間的事情,此刻她更不想說,隨口說:「這時候真不適合傾訴情事。」

  「這都是些什麼事啊。」周一諾長嘆了口氣,身子一歪,倒在了莫寧肩上。

  顧准再度出現的時候,周一諾和莫寧雙雙在椅子上睡過去。莫寧睡得並不熟,感覺到有一隻手掠過自己散落的頭髮,手指觸到她的臉,癢癢的,她睜開眼,顧准就站在她眼前,凝神看著她。他的手還未及收回,正落在她正抬起的臉上,於是這情景就好像顧准剛剛撫過她的臉。

  拉回自己的綺思,莫寧看了眼身側,周一諾已經在她腿上睡熟。

  顧及這點,顧准在莫寧身邊坐下,很近的位置,莫寧聞到他身上的清爽味道,再看他還微微泛濕的發尾,想著他大概洗過澡了。可是她已經兩天沒洗過頭,這種關頭,這小小的念頭竟讓她有些尷尬,不自覺的想把腦袋移遠一些。

  「我送你們回去。」

  「伯母還好嗎?」

  兩人同時開口。顧准反應較快,輕聲回答:「我出門的時候她已經睡了。」

  「這個時候應該好好陪陪她的。」莫寧兀自說,又問,「吃過東西了嗎?」

  顧准搖搖頭:「我已經沒有辦法了。」

  莫寧真誠的說:「會好的。」

  顧准轉頭看她,她給了他一個鼓勵性的笑容,顧准就那麼看著她,一直沒有轉過視線。

  她自己並不會知道,這個笑容帶去的是怎樣一種衝擊。

  顧准堅持把周一諾和莫寧送回家。一回到家,周一諾就趴在床上再也沒醒過。莫寧先去洗了個長長的澡,吹乾頭髮後想試著睡一睡,卻怎麼也睡不著。

  上了三天班,儘管對顧老先生很擔心,但總想著自己並沒有什麼身份和立場去醫院,便一直在這樣自我建立與自我摧毀的鬥爭中度過。第三天晚上十點多剛洗完澡,周一諾便把手機丟給她:「顧准打電話給你了。」

  莫寧從床角撿回手機,按號碼回撥了過去。「嘟」聲響了很久,無人接應。「你替我接過了嗎?」莫寧問周一諾。

  周一諾躺在床上:「我在聽音樂,間隙中才聽到你手機響,沒接到。」

  莫寧重撥了一遍號碼。

  依然是無人接聽。

  十一點多,莫寧仍然在撥電話,可是,電話那端仍舊沒有任何反應。這時候,她卻再也沒有遲疑,拎了外套就出了門。

  十一點半到醫院,直奔顧老先生的病房。看見值班護士正坐在那裡看小說,她走去問:「1號房那位病人還好嗎?」

  那護士抬頭:「你說顧老先生?」

  莫寧點頭,臉上抑不住的擔憂,大概是這種擔憂太真實,護士嘆了口氣說:「很不好,從住院開始就一直沒醒過,昨天中午差點就救不過來了,今天下午五點多的時候又病危了一趟……顧夫人剛剛才在隔壁辦了住院手術。」

  莫寧一顆心跳得飛快,「撲撲」的,她總覺得那東西會從身體裡彈出來。

  「顧先生太辛苦了,一直沒合過眼,唉,天底下上哪兒找這麼孝順的兒子,老天真是喜歡捉弄人,這麼和諧的一家子愣是要給這麼些惱人的絆子……」護士小姐完全放棄了看小說,撐著腦袋認真的和莫寧聊起來。

  莫寧此刻也實在堆不出笑來,直言打斷:「我去看看顧老先生,謝謝。」

  護士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笑了笑又重新捧回手機。轉身那一瞬間,莫寧心底蒼涼,再悲劇的事情在無關的人眼裡也只是個悲劇而已,並不是所有人都該為悲劇而悲,就像那位護士,她永遠也不會像她這樣,這麼急切的、熱切的渴望這只是個噩夢。

  重症病房此時並不開放,莫寧在門口等了半天,沒有等到顧准,連他的影子也沒看見。醫院不能打電話,莫寧便走出了大樓,就在醫院後的小花園一遍又一遍的撥他的號碼。

  仍舊是「對不起,您撥叫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

  更深露重。莫寧裹緊長外套,手機還握著手機,小花園裡此時靜得連她的腳步聲都顯得特別突兀。路燈稀薄的照著這片地方,莫寧漫無目的的朝前望去,一眼就看到不遠處木椅上正坐著的人。

  坦白說,心疼和心碎的感覺一併襲上她的滋味並不好受。她快步朝他走去。

  是顧准。他就坐在木椅上,一腿閒放在另一腿上,閉眼靠在椅背上。他似乎不覺得冷,風衣敞開著,從椅子邊沿垂下,他裡面也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線衫。莫寧走上前去,輕輕叫了一句:「顧准。」

  顧准睜開眼,腦袋仍然擱在椅背上,他的目光裡是漆黑的天幕。

  心裡不斷泛出酸楚,莫寧走過去,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站定,說:「很冷了,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顧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莫寧心急,不得不激他:「你要是也生病了倒下了,誰去照顧你爸媽,他們比你更脆弱,他們更需要保護,你如果這樣自暴自棄,要他們依靠什麼?尤其是你媽媽,她如果醒了,你不在邊上她會多怕,我知道你現在心裡很不好受,可是,總要去面對的……」

  她沒能一面又理直氣壯一面又控制著語氣的把這些話說完,因為顧准一隻手將她拉向了他。她落在他的懷裡,尚來不及分辨當下的情況,便被一雙唇緊密的吻住。

  他竭盡全力的、發狠一般的吻她。

  莫寧原本還抗拒著的手被他按下,全體收在他的懷裡,漸漸的,她的反抗到最後全變成盡數的接納,接納他的排山倒海,接納他的抵死糾纏,接納他一切無法言明的傷。

  她所能做的,就是盡全力的去回吻他。

  然後,她嘗到了淚的味道,那麼苦,那麼澀,那麼讓人心揪一樣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