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喝酒嗎?」邱循還是那副沙啞的嗓子,如果邱循是女人,莫寧會以為那樣的嗓子是剛剛哭過。
「怎麼了?」
「在這兒等你好半天了,打你電話打不通。想喝酒,找了一圈,朋友沒幾個還打光棍的,想了想,還是找你比較實在。」邱循站直身體,停頓了許久,他忽然清了清嗓子道:「敢陪我醉臥三千里嗎?」
莫寧眯了眯眼,沒有猶豫多久,點頭道:「有何不敢?!」
莫寧住在電視台邊上的小區裡,小區外有幾棟很高的寫字樓,寫字樓附近有各種酒店和餐館,餐館此時人很多,為了圖方便和快捷,兩人直接去了不遠處的酒店。
其實自從知道顧准來北京的消息之後,莫寧很多次都在腦子裡預過他們見面時的情景。按照她對顧准的瞭解,他必定不會先和自己打招呼,她想過最壞的場景或許是他對自己視而不見。如果他真這樣,莫寧倒覺得真實,畢竟,他還沒法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朋友。
她真沒想過真實情況會是這樣。
他看見了她。
目光在她身上有幾秒的停留,莫寧清楚的知道。她旁邊站著邱循,不知道是出於哪種心態,她有些心虛的不敢回看他。不過,反應卻是很自然的,隔了近半年的時間沒見面,這樣晚的深夜,她身邊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她當然知道這會造成多大的誤會。
似乎已經沒有立場去拉著他解釋。電腦文檔裡擬好的三十六條見面反應攻略全都因為這突然的遇見而打亂。莫寧還未及收拾情緒,顧准已經和他身邊的一行人離開了。
邱循意味不明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真是糟糕的見面啊。」
莫寧這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低著頭。有些懊惱自己的氣場竟然下去這麼多。內心底裡,她竟然這樣害怕和他見面……她試想過的情境裡應該是她意氣風發大方爽朗的站在他面前,伸手和他交握;應該是她偶然間看見他,朝他微笑,和他道好;應該是在他看見她的時候回以一個淡淡的笑容,然後淡然走開……
總之,絕不是現在這麼個窩囊樣子。
鬱結之後,莫寧很快做了個決定:「去別家喝吧,這裡今天和我不合。」
邱循看著她轉身離去的背景,神情斗轉,最終只是嘆了嘆氣,手抄進西褲口袋,跟上。
兩人都懶,又酒興大發,於是還是就近找了家餐館。
服務員端來啤酒後,邱循仰頭就是一口,雙肘撐在桌上,他一手晃著酒,垂首看著那黃色的液體,嘆息似的說:「她回來找我了。」
莫寧心情也很低落,從晚上和周一諾、蘇也宜她們吃飯開始她就一直處在一個提不起興致的情緒裡,晚上和顧准那樣的見過之後,她許久未曾波瀾的心就在這一天降到了谷底。
酒是個好東西,必要時可以騙人,例如此刻,莫寧大口喝過,想著自己也許會被這酒灌醉,就愈發努力的喝起來。「你說誰?」
「孫寧。」
莫寧一詫,很快反應過來:「她不是結婚了,還胖了,還過得很好?」
「她是結婚了,胖了……不過,她過得並不好。」
「怎麼不好?」
「她大丈夫虐待她。」
莫寧驚住,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邱循在說什麼,然後她說:「你的語氣真平靜,什麼時候知道這事的?」
「兩個小時前。」邱循一口把大杯的啤酒喝完,「去你家前我剛把她送回家。她嫁的是個加拿大男人,當時和他結婚只是因為一時相愛。大概我以前太疏忽她……總之,至少在結婚的時候,她過得很好。」
說完這些,邱循又點了幾杯酒,照舊是喝,間隙會說一句:「我好像有些日子沒這麼牛飲了。大冷天這麼喝酒還真是其爽無比。」說著就和莫寧碰了杯。
莫寧若有所思的看著他,道:「她想吃回頭草?」
邱循搖頭:「她是個驕傲的女人。」
「驕傲的女人不會和她曾經交往這麼久的男人訴說自己的不幸……或許,她之前是驕傲的,這幾年生活的磨難也讓她變得……怎麼說,不得不低姿態吧。」 說到這裡,莫寧不由得聯想到自己。越驕傲的女人,越容易受傷,哪怕是和別人同等的傷害,後勁也比普通人來得更深更遠,需要更長的時間去恢復。
就好比她,雖然沒過多久,但一想到那天晚上她一個人拉著箱子離開,顧准卻毅然決然的不回頭的情景,她的心就疼得猛抽。一方面後悔自己太把自己當回事太不給自己留後路,一方面又厭惡自己這樣的脾氣……總之,一向不喜歡懷疑自己的她開始頻繁的自我否定,好像這麼著,那些傷痛才能找著一直痛下去的藉口。
邱循苦笑:「也許吧。」
「你什麼打算?還愛她對不對?」
莫寧這句話問出去,邱循是長長的沉默。
又是幾扎啤酒下肚。見邱循一直不說話,莫寧忍不住說:「說實話,如果真的還對她有情……也許可以……」
「如果我說,」在她話還沒說完前,邱循率先打斷了她,他抬頭看著莫寧,面上、眼裡都有說不出的認真,這樣子竟讓莫寧格外陌生。她愣了愣,聽見他說,「如果,我說我對她的感情保鮮期已經過了……」斟酌了一會兒用詞,邱循繼續說,「我對她的感情好像已經死在她離我而去音訊全無的時候了。」
「可是你這麼多年都沒忘記她。」
「忘記?為什麼要忘記?她是我人生中很美好很純粹的經歷,我從未試過忘記她。可是你知道嗎?這樣一個人,我在青春年少的時候對她愛到極致,可是有一天時過境遷……她不再是那時候的她,我也不再是那時候的我,我們已經不再合適……」
莫寧端著酒杯,懷疑的眼神看著邱循,略帶嘲諷的說:「你嫌棄現在的她?還是你已經移情別戀了?」
邱循的神情更加嚴肅:「你這樣看我?」
「很明顯,如果她沒結婚,沒長胖,沒被虐待,或許你會再度接受她也不一定。」
「莫寧!」
莫寧淡淡笑了笑,忽然說了句:「我開玩笑。」
邱循被她的語氣刺中,閉了閉眼,理了理思緒,他說:「坦白說,今天晚上我動過繼續和她一起的念頭。我想,或許我可以補償她這些年的苦……可是……」話說到這裡就斷了。因為他沒有辦法告訴她,在他今晚萌生出這個念頭的時候,另一個念頭牢牢縛住了他。
他的心裡已經俗氣而又狗血的出現了另一個人,也許對那個人的感情不如對孫寧深,可是,想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慾望卻分明超過了和孫寧在一起。
而那個人此刻正坐在他眼前,懷疑他是否移情別戀。
他深切的知道,一旦罪名坐實,她就會徹底摒棄他。他自己也鄙夷自己,口口聲聲說過的最愛的女人以一個絕對弱勢的姿態在自己面前,他卻想著另一個女人。
又是半杯酒下肚,邱循自嘲的笑,原因其實很簡單,他這樣清楚的知道,孫寧已經不再愛他,正如他也不再愛她。
怎麼讓另一個女人闖進自己心裡的呢?酒精的作用下,邱循的想法大膽而熱情。他回憶起和她每一個相處的畫面。在最一開始,莫寧就對他毫無防備。因為他那個時候還是個為舊愛絕情斷愛的男人,那個時候他指著一幅為孫寧而畫的畫對她說「你猜得沒錯,sunning的確是我此生最愛的人」,那個時候他可以扮演沒皮沒臉的「藍顏知己」,對她說「投入我的懷抱吧!你和那位姓顧的先生不合適」,莫寧太優秀,優秀得讓一切這樣惡俗又這樣令人不由自主。
莫寧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裡。對邱循的反應她很看得開,只當他是為情所傷的可憐男人。這樣的場景下,按理說她該拉住邱循的手讓他少喝點,可她此刻已然沒有這種心情,因為她也想喝,喝到地老天荒。
顧准和范蒙一起送客戶,有幾個客戶被車接走,還有幾個仍在等著。范蒙眼尖,早看出了顧准的焦急,於是體諒的說:「我在這兒就行了,顧總有事先走吧。」
顧准偏首看了眼身旁幾個正談笑著的人,轉頭對范蒙道:「有勞范秘書。」與此同時,他的身體已經轉彎,他甚至沒說其他什麼,已經大步走開了。
范蒙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有空落落的歡喜。
有一個客戶問她:「咦,顧總怎麼先走了?」
范蒙長長吸了口氣,大方一笑,道:「顧總落了東西,回去取了。」
顧准走回酒店的時候,莫寧和邱循已經不在。問過酒店服務員,包間也沒人。那一瞬,顧准竟然有種虛脫的感覺。像是一直淤積在胸口的某種情緒排山倒海般的襲上了他,在這樣忙碌而又勞累的夜晚,他看見了她,他卻沒能一把把她從那個男人的身邊拉過來,扯進懷裡緊緊錮住她,錮一輩子。
走回租住的公寓,上電梯,顧准神不守舍。掏出鑰匙時,在門口發了許久的呆,才擰開鎖孔。推門而入,一室黑暗,這一帶的燈火並不璀璨,這樣的夜晚,屋裡沒有一絲光亮。
忽然無力。
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什麼。開拓辰氏?這似乎是個沒有多大吸引力的事,北方人並不愛喝奶茶、涼茶……如果要開發符合北方人需求的新品,那將是件極其困難而且極其漫長的事情,最關鍵的是——這種事情根本不需要他本人參與。相反,G市有他的父母,那裡更需要他。
心裡厚重的情緒都被一個名字牽引著——莫寧。莫寧莫寧,果真名如其人,讓人不得安寧。顧准在黑暗中憑感覺找到床,整個人慢慢的仰躺上去,睜著眼睛看著虛空裡的天花板,想著很多事情。
有的時候會覺得渾身上下有股發不出去的力,總想捏碎什麼東西。
今天看見站在邱循身旁一臉拘謹樣子的莫寧,他終於知道這股力量該怎麼發出去——當時他就該走過去,捏碎她。
他錯估了自己的影響力。或者,在他還不習慣這樣突然的分離時,她身邊已經排排站了許多人。比如那個叫邱循的——如果她真的已經有了別人,哪怕只是曖昧……
那麼,他這樣千里迢迢從G市趕到北京來的行為……是不是太可笑了點?
莫寧接到顧准電話的時候還沒醉,酒量太好的人如果懂得騙自己就很容易醉,可惜莫寧不懂。
邱循已經醉得趴倒在桌上了。她撐著腦袋看他難得凌亂的發尾,想著這件事情對他的打擊,忍不住有些同情他。如果換作是她,一個莫名其妙離開自己和另一個男人結婚的女人,近四年的空窗,她也不會再度接受孫寧。原因很簡單,她保證不了此時的她還是四年前的她。
女人到了絕境,就容易把目光放到男人身上,企圖在他們那裡找到退路。就是在這個時候,手機唱響,她看了眼號碼,陌生。當編導以來,常接到各種陌生電話,為了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清醒些,她清了清嗓子,道:「您好,我是莫寧。哪位?」
「顧准。」
「卡呲」——如果這可以用來形容某種很堅韌的金屬性質的繩索斷裂,莫寧用這個擬聲詞形容自己腦子裡斷裂的感受。她覺得這是幻覺,又怕這是真的,於是許久都沒說話。
彼端的顧准似是感受到了她的遲疑,又字句清晰的補了一句:「我是顧准,你現在在哪兒?」
莫寧覺得自己胸口有團東西炸開了,竟然有些疼,她伸手按住,酒精湧向大腦,她有些不受控制的報了自己所在的餐館。
十分鐘後,莫寧愣愣的看著餐館門口,顧准迎風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