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身形瘦小,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抖如風中酒旗,已丟了魂魄。
秦大人心中認定他是凶手,逼問得更加緊迫,不給他絲毫餘地。仵作架不住這狂轟濫炸,終於說道:「小的沒有殺柳氏。」
「你既然沒有殺害柳氏,為何要用障眼法,掩蓋她身上傷痕。」
仵作略有遲疑,這才說道:「柳氏死的那晚,小的和她見過面。還、還行了好事。」
秦大人骨子裡刻板,聽見這等傷風敗俗的事,怒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吳籌的臉已經快綠得像青蔥,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
堂上眾人心思各異,堂下圍看的百姓已在談論這水性楊花的柳氏和這窩囊的吳籌,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裡,茶棚酒肆都不缺話題了。
仵作只想快點洗清嫌疑,不像吳籌那樣吞吞吐吐,招供道:「草民是子時去的百寶珍,留了小個時辰。大人也知道,男女歡愛免不了動手動腳,小的不小心在柳氏身上留了些紅痕。第二天聽見她死了,生怕查到小人頭上,所以就將那些紅痕塗了藥水遮掩,可是草民真的沒有殺人!」
明月咬了咬牙,這昏聵之舉,簡直枉為仵作!他不但抹去了交歡的痕跡,還將可能追查到殺害柳氏凶手的線索給抹去了。為了一己之私,罔顧真相。
蘇雲開面色不展,繼續聽審,心中自有思量。
「小人真的不是凶手,只是不想線索查到自己頭上。對,我有證人,我夫人可以證明柳佩珍死的時候我就在家裡。還請大人開恩。」
秦大人立即讓人去找仵作妻子,傳來一問,那個時辰果真在家,不但有家中老母幼子作證,還有鄰人也聽見了他說話的聲音。
確定他非凶手,那蘇雲開和明月都沒吱聲,只怕真不是凶手,頓感失望——眼見能破的案子又斷了線索,那真兇在哪?要是找不到,政績上又要被抹黑一筆了,著實是讓人不痛快:「黎知章,你身為仵作,卻不思仵作操守,甚至掩蓋真相,擾亂章法。來人,將他押入大牢,聽候發落!」
要蹲大牢的結果仵作不是不知,可心底還留有盼想,被衙役左右一押,下意識大聲喊冤。可為時已晚,唯有留在牢裡後悔了。
明月見他被押走,卻高興不起來。
爺爺說過,身為仵作,哪怕是被朝廷定義為賤民,也不能因此而貶低自己,更不能因為被扣上了賤民的帽子,就真去做低賤的事。身在其位謀其職,做好本分的事,去哪都不怕被人看輕。
想來黎知章也是個經驗豐富的仵作,之前協同知縣破過不少案子,連爺爺都誇讚他。誰想一朝邪念,淫人妻子,還玩忽職守。
想罷,輕輕嘆了一口氣。嘆息聲傳到蘇雲開耳邊,視線落及她臉上,是說不出的感慨不悅,連清亮的眉眼都添了兩分黯淡。
審完仵作,秦大人這才開始審吳籌。見他一臉大仇得報的模樣,就覺嫌惡。明知妻子不檢點,也忍著不語,整日遊手好閒,這種人,枉為讀書人。心有偏見,語氣就更不客氣了:「吳籌。」
吳籌回神,心氣一順,還不忘先恭敬地拜了拜:「大人。」
「本官再問你,昨晚你人在何處?」
「房間裡。」
「不曾出去過?」
「不曾。」
「當真沒有聽見任何動靜?」
吳籌微頓,秦大人又道:「事到如今你若還不說出實情,難道你想被當做凶手不成?」
身後議論聲愈發的大,吳籌也全都聽在耳朵裡。說他窩囊,說他廢物,說他知道自己的妻子紅杏出牆留男人他也不管。什麼難聽傷自尊的話都在說,他們越說,他反倒不像開始時那樣在意了。
反正一出這衙門,這些話也要傳遍整個南樂縣了。
那也就沒什麼好隱瞞的了。
他略有恍惚,抬頭看向前面,說道:「草民聽見了……大人說,柳佩珍是寅時死的,實際上我從子時開始,就聽見前堂有動靜。中間有停過,但不多久又吵鬧了起來。後來聲音又停,不過片刻,又再次吵鬧,然後就一直沒聲音了。直到早上我要外出,才看見柳佩珍已經慘死。」
「你具體說說是何時停,又是何時有動靜。」
吳籌想也未想就道:「子時過半有動靜,不到丑時便沒了聲音。」
這時辰與仵作去百寶珍和離開的時辰吻合,秦大人沒有疑問。
「後來快到丑時,又有聲響。也是過了一個時辰,動靜才消停。將近寅時,前堂又傳聲響,那時草民也快睡著,迷迷糊糊的,加之雨聲拍瓦,實在吵鬧,就沒去瞧,還以為她同人苟合得那樣不知廉恥。誰想早上她卻死了……」
已沒臉面可說的吳籌說得輕描淡寫,倒讓堂外的人唏噓不已。無怪乎開始他不肯說,這話一說,就算他沒罪,以後也別想在南樂縣抬頭了。
秦大人問道:「為何你記得這麼多相應的時辰?」
吳籌目光突然變得狠厲,厲聲道:「這種傷及男子尊嚴的事就算想不記得也難,那柳佩珍身為婦道人家卻不守廉恥,我願娶她這二婚頭,她卻自己不要臉,竟去勾三搭四。仗著娘家有錢有勢,開個鋪子明著是賣貨,其實賣的是自己,賤亅人!」
他嘶聲力竭,像是把這幾年的不滿全都喊了出來。堂上堂下悄然無聲,連非議的人也識趣的閉上了嘴。
忽然寂靜中有人輕笑一聲,滿帶嘲諷,惹得氣上頭來的吳籌循聲而盯:「你笑什麼!」
蘇雲開回以冷冷目光,語調沉冷:「大庭廣眾之下你將過錯全都推給你已故的妻子,還屢出髒話,你是覺得自己有理?當初你娶柳佩珍,也知道她是再嫁女子,娘家有權勢。成親之後你也知道她跟別的男子有染,那時你就該說你來管鋪子的生意,而不是繼續讓她拋頭露面,可你沒有,只是忍氣吞聲在家好吃懶做,你有什麼臉面指責她?」
吳籌立刻沒了話,他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也是心虛,可被人當面戳破,卻覺得遭了奇恥大辱:「這與你何干!難道她水性楊花還有理了。」
明月見他反咬一口,恨不得給他一個巴掌:「既然你這麼討厭她,當初就不該娶她,娶了她就該盡到身為丈夫的責任,可你根本沒有。她有錯,你也有,誰都別想推個乾淨。如今她已經死了,曾經和你拜堂成親,同床共枕的人死了,你非但沒有一點憐憫,反而侮辱你死去的妻子,你難稱大丈夫。」
公堂上幾人口如槍,唇如劍,卻吵得秦大人都忘了制止。他簡直想給那兩個年輕人喝彩了,雖然從屍檢開始就覺得他們這一對年輕人討厭極了,可這話卻說進心坎裡。
直到師爺先反應過來,示意他接著審案,秦大人才道:「公堂之上閒雜人等不許嘩然,再吵鬧就拖出去杖責二十大板。」
吳籌的自尊已幾乎貼地,氣勢驟減,也沒心思再為仵作被送進大牢而得意。
秦大人說道:「吳籌,你可知平日與柳氏交好的人中,還有何人?」
吳籌冷冷清清笑了笑:「多得去了……只是草民知道有一個人是常半夜來的。」
「何人?」
「那人在城南有間酒鋪,忙的時候都在酒鋪裡吃住。他的妻子剽悍如虎,他向來懼怕,所以跟柳佩珍幽會時,為了掩人耳目,都是在半夜。昨日是元宵,他定是尋了藉口留在酒鋪過夜沒有回去,所以他很有可能就是半夜來的那個人。」
「他叫什麼,家住何處?」
吳籌想了想,說道:「葛送,就住葛家村燕子巷第八戶,鋪子在城南,叫酒仙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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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領著捕頭衙役前去城南抓人,但鋪子沒開,鄰里說葛送已經回村了。而燕子巷離衙門來回也要一個時辰,因此明月決定回去洗個澡,吃個午飯,再去衙門。
她和蘇雲開一起出來,天色仍舊昏沉,滿天烏雲還未撥開,映得人面色也顯陰沉。
蘇雲開見她抱了一把柳條跟來,忍不住說道:「秦大人第二?」
明月噗嗤一笑,聽出他是在打趣秦大人,朗朗道:「才不是,是秦大人硬塞給我的,說讓我好好消消晦氣,不然等會不讓我站旁邊聽審。哦,還有一半是你的。」
蘇雲開笑笑,也是無奈:「這秦大人……也是個老頑固。」
「其實說起來也不能太怪他迷信,他如今都是五十歲的人了,半輩子都在小地方做小官,現在終於有陞遷的機會,也難怪他害怕亂了官運。他要是真的昏庸到無可救藥,其實早就將我倆亂棍打出去了。」
仔細一想好像也對,蘇雲開認同了大半。說著,明月已經給他勻了一半懷中物。
正是初春,柳條剛剛抽出嫩枝,翠綠如碧玉。折口處還有未乾汁液,被她一股腦塞進懷裡,汁液染裳,更髒了。他抿唇看著這大大咧咧的姑娘,她竟是渾然未覺。不知者無罪,他反倒不好意思說她了。
「對了,你住哪個客棧,等會我去找你,再給你帶好吃的。」
「蓬萊客棧。」蘇雲開答完,腳步驀地一頓,眉頭又擰,「你怎麼知道我住的是客棧?難道我就不能是當地人?」
「南樂縣就這麼點地方,我可沒見過你。」
「那我不能是恰好路過的?」
「可你沒帶包袱。」
蘇雲開還要問,就見她嫣然一笑,笑如春花燦爛,俏媚無雙,瞬時忘了反問。
「好了,等會見,我走了。」
姑娘說完,就抱著柳條離開了。柳條外垂,跟著她的步子一顫一顫地上下襬動,連她的背影都顯得像一株剛從春風中甦醒的柳樹,拂過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