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十年白骨(五)

楊家村並不是所有人都姓楊,男子基本都是同宗同源,女子都是外面嫁進來的,約莫有六百餘人。

村長楊富貴早已聞風來接,蘇雲開六人剛出現在村口,就領了十餘人上前跪拜。有些漢子手裡還拿了凳子茶酒,因不知官差來這有什麼事,全都臉色惶惶,大氣不敢出。

蘇雲開知百姓不喜與官打交道,對朝廷的人一向敬畏,這會緊張也在所難免,「我來這裡是為了辦案,打聽一個人,不是要為難你們,只要說實話就好。」

楊富貴問道,「大人有什麼吩咐?」

「不知道你們聽說了河對岸小樹林的事了沒有,昨日在那裡發現了一副白骨屍骸。」

「聽說了。」

「那人約莫二十過半,獨居,查閱案宗後發現,可能是來自賀家村和楊家村。但前者我已經去過,已查實沒有這個人。」

眾人面面相覷,等他繼續說。

「我讓人查這十幾年裡來衙門報案失蹤的人,也沒有發現同樣的人。可是有一點很奇怪,十年前你們村子裡有個叫楊百家的人,與描述十分相像,可先前我讓衙役來查,卻根本找不到這人的蹤跡,但也沒有人為他到衙門報案失蹤。」

楊富貴面色為難,看看左右,才道,「大人,那楊百家的確是失蹤未報,只因他幼年沒了雙親,也沒伯伯叔叔,還是個小瘋子,那時日子過得苦,也沒人敢收,就由我出面,讓整個村一起養他,吃百家飯長大,所以才叫楊百家。」

明月微微蹙眉,「村長都願意為他出面讓全村人養大他了,為什麼他失蹤的時候卻連來官府報個案都不肯呢?」

楊富貴還沒說話,旁邊就有婦人氣急敗壞道,「那個忘恩負義心狠手辣的白眼狼,別說失蹤,就算是死了,也沒人替他收屍!」

蘇雲開和明月相視一眼,已覺蹊蹺,「為什麼?」

這會又有人插話,激動得簡直要跳起來,「他是個瘋子,還殺人。」

明月吃了一驚,「殺人?」

「對,當年我們這老丟人,半年一載就丟個人,也不知是死是活,直到楊瘋子失蹤,村子裡才沒有再少人。大人姑娘你們說,這多湊巧。後來我們想,就是那楊瘋子幹的,他把人都吃了,都殺了!」

那老婦一旁的年輕人皺眉急聲,「娘,都跟您說了幾遍了,楊叔不是那種人。他要是做了那種事,那為什麼連他也一塊消失了?」

老婦厲聲道,「那為什麼偏偏是在他失蹤後,村子裡就再沒少過人了?」

年輕人明顯口拙,被堵了兩句就語塞了,憋紅了臉不開腔。

老婦仍在痛罵,旁邊也有人附和。蘇雲開心頭起疑,直到楊富貴咳嗽一聲,提醒他們注意還有朝廷命官在,他們這才醒悟,嚇得齊齊停聲。

蘇雲開在眾人面上掃視一圈,問道,「如今還不能肯定那具屍骸就是楊百家,你們可知道他有什麼易於辨認身份的地方?」

眾人想了許久,才有一人說道,「我記得他以前幫我們摘桃子,從樹上摔下來,額頭那磕了個坑,流了很多血,留了個大疤痕,但不是說挖出來的是白骨嗎……那也沒法看出來吧?」

明月抬頭看他,問道,「你還記不記得具體磕到的是什麼位置?」

他擰了擰眉,在自己額頭上摸了摸,手停左邊眉骨,「這,對,就是這,當時眉毛被大夫剃完了敷藥,他還嚎啕大哭死活不肯治來著。」

許是想起那時楊百家滑稽委屈的模樣,連帶著他都笑了笑。笑著笑著又想起那人可能就是那具白骨,頓時笑不出來,還嘆了一口氣。

明月撿骨洗骨煮骨,又擺骨串骨,早就將各個細節牢記在心了,更何況是頭顱那樣大的骨頭。她閉目細想,腦海中整個白骨架子就活了起來,一直轉個不停,由上至下,想了個清楚。她睜眼說道,「那屍骸的頭顱骨,左眼眉骨有凹痕。比起其他用鈍器重擊的傷口來,明顯是利器戳傷的,所以骨留刮痕,但並不嚴重。」

那人驚嘆道,「對,那桃樹下剛好有塊大岩石,他就是碰到了岩石邊角。」

死者身份明瞭,線索已經成線,出現在兩人面前。蘇雲開說道,「他住的地方如今可還留著?」

楊富貴忙說道,「還在,村裡人不多,但地不少,都在自家地裡蓋房,他住的地方又偏僻,就荒廢在那了,沒人住,附近也沒人。」

他立刻在前面帶路,雖然右腳有點跛,但熟門熟路,腳步並不滿。村裡人也想看個熱鬧,就往那邊過去。他們平日都走慣了這種路,走得快,不多久就拉開長長距離,早就忘了他們在帶路了。

蘇雲開也正想和明月說話,這會沒了楊家村的人在,反倒方便一些。只是畢竟在人家地盤上,被聽見了不好,偏頭低語,「方才你有沒有覺得有蹊蹺的地方?」

明月說道,「你是不是奇怪,為什麼罵楊百家的基本都是上了年紀的人,那些年輕人反倒都為他說話。」

她要不是仵作,蘇雲開真想將她拐到衙門做捕快,一定也不差,雖然偶爾會迷糊,「嗯,按照年紀來說,十年前的話,那些年輕人才十歲左右,當時楊百家二十八歲,怎麼能讓那些孩童擁護他?」

明月說道,「這麼說來我倒是想起我們南樂縣的一個痴兒。他從小腦子就不太靈光,同齡人老是欺負他。後來長大了,還是有很多人欺負他,但唯有孩子不會,所以他就總愛和他們在一起玩。因為身體比他們壯實,孩童做不了的事他都會自告奮勇衝在前頭,因此很受孩子的喜歡。你說楊百家會不會也是這樣?」

蘇雲開稍想片刻,說道,「尋個為他說話的人問問就知道了。」

兩人才剛說完,那隨人群跑開了一個年輕人就折了回來,滿臉愧色,「一時忘了大人走不順這路,就跑快了些。」

蘇雲開見他正是方才一直維護楊百家的人,問道,「你叫什麼?」

「楊千里。」

蘇雲開又道,「你和楊百家是什麼關係?」

楊千里說道,「在這個村的,基本上都是親戚,只有親疏的說法。他算是遠親,輩分上我得喊他一聲叔。」

蘇雲開淡笑,「我要問的不是你們是否是親戚,只是想知道,為什麼你一直為他說話。如同你所說,在這個村的都是親戚,那為何你母親還有其他幾位長輩對他的風評卻十分不好。」

提及這個楊千里就皺眉,「這也不能怪我娘他們,當年楊叔失蹤得的確是太巧合了。我們這村向來過得很祥和,後來總有人無緣無故失蹤,大家也沒覺得是楊叔做的。因為他對我們這些孩子很好,總玩在一塊。直到楊叔失蹤,就再也沒有人失蹤,大家就自然而然聯想到是楊叔做的。可我還是覺得楊叔不會做那種事,他不是那種人!」

明月聽出他是真的在維護楊百家,說得面紅耳赤,卻有些嘴拙,所以說起來就顯得很激動。好一會他才平靜下來,「楊叔雖然傻,但他不瘋,他對我們這些孩子很好。」

楊千里語氣沉落,這會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陷入長久的沉默。

田埂漫長,望不到頭,兩邊綠草冒頭,唯有中間常有人走的露出褐黃泥土。路不成路,越走越窄。直到快走到山腳下,蘇雲開和明月才看到那幾乎已經被青藤野草覆蓋遮掩的茅草屋。

那簡單的房屋已經坍塌了一半,黃泥磚塌了半截,許是有生機勃勃的青藤纏繞托扶,所以不至於全部塌毀。木門半倚,門栓已經被腐蝕得厲害,輕輕一碰,就有鐵鏽飛揚。衙役一用力,鐵栓就碎了。

蘇雲開見明月要進去,拉住了她,「屋子可能會坍塌,你在外面等。」

衙役也勸她別進去,萬一真塌了,她細胳膊細腿的也逃不掉。明月只好在外面等,看著他們穿過快包圍整個小屋的青藤俯身進去,不由緊張。

楊千里安慰她道,「沒事的,這麼多年都沒垮,而且楊叔沒事的時候也會託了樹來,在裡頭撐幾根木頭,我還幫過他呢。」

明月偏頭看他,那其貌不揚年輕的臉上,提及那人就覺聲調明顯不一樣,「看來你真的很喜歡跟他玩。」

楊千里默了默,「雖然還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但看得出蘇大人應該很緊要你,能否請你轉告大人,讓他一定要抓到凶手。」

「嗯。」明月補充道,「我是衙門的仵作。」

他吃了一驚,立刻無意識地打量了她三遍,「仵作?」

明月雙眼明亮,認真點頭,「對,仵作。」

楊千里驚愕了片刻,又想起一個比起驚訝來更想知道也更重要的事,他遲疑一會,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楊叔他是怎麼死的?」

明月忽然有些不忍心告訴他,那樣殘忍的手段,讓這樣一個在乎兒時玩伴的人,如何接受得了?

可眼前的年輕人目光灼灼,像是猜出她的猶豫裡隱含的意思,也有些退怯,可還是問道,「告訴我……楊叔他是怎麼死的?」

明月暗嘆,說道,「被人用鈍器活活打死的……」

楊千里驀地握緊拳頭,「他是被人殺死的,不是自己失足跌死,也不是意外死的?」

「不是。」

楊千里忽然展開拳頭,神情有些累,更多的是釋懷,「這下可以證明,楊叔跟村子裡失蹤的人沒有關係了,因為楊叔也被殺了啊……」

明月不能單憑這點斷言,畢竟就算是被殺的人,在之前也可能殺了人。但以前失蹤的人不見屍首,唯有楊百家的屍首出現了,這也實在是很蹊蹺。那些人是真的失蹤了,還是和楊百家一樣被人殺了,只是暫時還沒有找到屍體?

她真希望,埋在地底十年的白骨,能開口說話,告訴活著的人當年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