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雲開說有證據,可自從案發後,明月就一直和他一起,仔細一想好像衙門根本沒有收集任何能證明楊富貴就是凶手的證據。他話落,明月眼也沒眨,繼續聽著看著。
她相信他,絕不會信口雌黃。
「今日我和明月上山前,曾拜託楊千里去打聽當年楊百家找到的野果叫什麼,後來不多久,黎答眾位鄉民就上山來指路,說村長知道哪裡有商陸。實際上你清楚楊百家當年是在哪裡採摘的,那個地方,就是山洞出口。但你害怕我們發現洞穴,所以讓人帶我們往反方向走,而你立刻去將洞口擋住。可是你沒有想到,我們還未離開洞穴附近,就意外滾落山坡,發現了洞口。」
楊富貴冷聲,「這就是大人所謂的證據?我讓他們帶你去的地方,的確是有商陸,難道只要是說別的地方有商陸的人,就都是在引誘大人遠離洞穴,是真兇?」
蘇雲開盯看著他,說道,「所以你今天根本沒有上山,也沒有去過那個洞穴?」
「沒有。」
蘇雲開冷冷一笑,「我們發現山洞時,洞穴入口被許多樹枝擋住,樹枝剛剛折斷,斷口處還有白色樹汁溢出。我發現樹汁滴落得不均勻,連離得較遠的樹幹都有點點滴落,所以我想,凶手那麼著急折斷,或許手上、衣服上多多少少會沾有一些。」
白水聞聲,立即上前一把抓住楊富貴的手,用力翻開。那寬大粗糙的手掌上,赫然印上已成褐色的樹汁。
眾人頓時嘩然。
楊富貴面色淡淡,「這只是我今日劈柴的時候沾上的,柴火還沒曬乾,沾上了一些。不信可以看看我院子裡堆的柴火,我的老母親、妻兒也能作證我今日劈了柴。」
「那你衣服上的痕跡又怎麼解釋?」
話落,楊富貴立刻偏頭去瞧衣服,可並沒有什麼異樣。蘇雲開指了指他的肩膀,「我和明月進山洞找出口時,發現洞頂一處頂上有濁水滴落,因穿過綠色苔蘚,所以導致水滴污濁。出來後我發現肩頭上被濺了兩三滴,如今水已乾,但水漬卻還殘留。方才我對比過,和你右邊肩膀上的水漬,一模一樣。」
楊富貴臉色一變,往肩膀看去,那裡果真滴有點點淺綠水漬。
本來坐在他旁邊的村民又再次震驚,幾乎是跳起來齊齊退開。
楊富貴周圍頓時空蕩,他一人坐在椅子上,猶如身在孤島,顯得可怕又孤寂。
「這也……只是巧合。」
蘇雲開冷笑一聲,又道,「黎答、楊千里,我問你們,你們進洞穴尋我們的時候,地上有什麼?」
黎答和楊千里相覷一眼,答道,「蝙蝠糞。」
「對,洞裡有很多蝙蝠,糞已成堆,但因洞穴潮濕,所以沒有完全乾化。我進洞穴的時候就一直拿火把四照,發現地上有腳印……」
不等他說話,楊富貴已經大聲道,「那腳印也不能證明是我的!」
犯人一急,蘇雲開就知道他快支撐不住,「可是那個可以,因為你天生腿瘸,左右腳走路力道大小不同,而洞穴腳印,也是左深右淺。」他看著無話可說的人,接著說道,「還有一點,之前在樹林裡挖出楊百家時,我一直以為洞穴內的鞋子是他的,因為一大一小,正常人不可能這麼穿鞋,但因為他是個痴兒,日子也過得貧瘠,所以我沒有懷疑。直到那日我到他家中,發現屋裡還留有他當年的衣服,但看不見一隻鞋,才回過神來,楊百家或許從來就沒有穿過鞋。」
楊千里接話道,「對,楊叔從不穿鞋。」
「那鞋子就只能是一個人的,那就是凶手。」
明月往楊富貴腳上看去,那天生殘疾的腿,的確是一大一小,如今穿的鞋子,也明顯看得出大小不一。
「我想你當時也很慌亂,所以沒有留意到打鬥時脫落的鞋子,於是在黑夜中胡亂埋了楊百家,連鞋子也埋了進去。那日我來村裡,看見一位鄉民赤腳走路,卻不知疼痛,只說莊稼人常年如此,腳底板子厚實,也不怕紮著。你或許是因為慌張,或許是因為渾然不覺,所以鞋子丟了也不知。」
楊富貴啞口無言,他本可以再辯解,可是看見祖祠中那平日擁護他的人都退避三舍,眼有敵意恨意,卻忽然沒了力氣辯解。
「發現楊百家屍骨的時候,你曾帶楊千里來祭拜,名義上是祭拜,可你已非莽撞的年輕人,卻在狹小屋裡點燃許多香燭冥紙,將屋子熏得滿是煙霧。你當然不是在祭拜楊百家,而是想偷走一件東西,有可能會暴亅露你,但又不會被衙門的人注意到的東西。」
明月忽然想起他來這之前去停屍房曾仔細辨認過的東西,恍然,「鞋子。」
蘇雲開點頭,「對,鞋子,就是那雙和楊百家屍骨一起挖出,一大一小的鞋子。還有……」他拿出用最後一個東西,一截慘白的尾指白骨,放在那供奉牌位的神位前,「找到楊百家後,雖然他生前曾被重創,可是屍骨完好,但我們卻找了很久他的尾指,後來明月判定,他的手指在生前被人咬斷了,隨意丟棄在坑內,才導致尾指不在原位上。」
有人驚呼殘忍,神情駭然,楊千里更是連連嘆氣。
「可直到我懷疑你的時候,我才想起來,你的尾指,也沒了。所以我又回到了埋葬楊百家的地方,果然又找到一根尾指。我想,你的手指,也是那個時候斷的吧,和他撕咬的時候,也被扯了下來。」
楊富貴的確是缺了一根尾指,有人細想片刻,更是愕然,「我記得你也是差不多那個時候斷的,還說是上山狩獵被夾子夾斷了,當年我就奇怪為何偏偏夾到那個地方,如今才明白,原來那根本不是夾斷的,而是被百家咬斷的!」
網已經全部收起,楊富貴再無話可說。蘇雲開說道,「莫家村的人就在外面,或許當年你有所喬裝,但你的腳,卻不能喬裝成正常模樣,可要我喊他們進來跟你對質?」
楊富貴默然許久,忽然笑了起來,神情可怕又絕望,更讓人退後三步,「不是我要這麼做,我也不想殺了同族的孩子,去換血饅頭,是你們逼我的。要不是你們這些狗官不給我們活路,我怎麼會去做這種事?人不是我的殺的,我沒殺人!殺人的是你們,是你們這些貪官污吏!」
蘇雲開不由勃然,「楊富貴,河堤下游成千上萬的人都遭受了同樣的事,為何只有你做出殺人賣屍的勾當?鬼媒所得賞錢頗多,你卻連續殘害十餘條人命,分明是自己心術不正,狠辣心腸,罪不可恕,還敢強詞狡辯!」
楊富貴沒有親口承認之前,仍有許多人不願相信,當年那樣苦難時都願分自己肉吃的人,竟然是殺害自己孩子的凶手。他們當年所吃的肉,根本就等同於是自己孩子的肉!
有人在叫罵,有人在哭喊,有人沉默,有人憤怒。
唯有楊富貴,還在笑。
他笑著笑著就往旁邊桌子猛地磕去,白水眼疾手快,伸手攔住,可力道衝擊之下,人是擋住了,但自己的手背卻被撞到尖銳桌角上,差點沒將骨頭撞碎。
明月驚呼一聲,快步上前,誰想旁邊有人更快,竟是秦放。
秦放一個箭步上前,抓了他的手就將他用力往後擰,其他衙役也反應過來,此時已經聚攏上前,將他制服。楊富貴大聲叫喊,似瘋似怒,喊著他沒有錯,錯的是當年狗官。
可正如蘇雲開所說,千千萬萬的人當年都遭天災,為何只有他如此血腥殘忍?
村人見他被捆住動彈不得,已經有憤怒的人上前廝打他,讓他將自己的孩子還給他們。
祖祠亂作一團,勢薄的衙役幾乎攔不住。大堂傳來求饒哭腔,蘇雲開還以為是楊富貴求情的聲音,可仔細一聽分明是個孩子的聲音。他急忙過去,果真有個孩子擋在楊富貴面前,被村人擠得幾乎身體扭曲,可他仍沒有離開。
「不要罵我爹爹,他不是壞人,不要打他。」
蘇雲開看著那不過十歲左右的男童,哭得難過絕望,楊富貴也哭了起來,一直在笑在罵的人,竟也哭了。他上前喝了一聲,將村人喝退,攔在孩子面前,說道,「楊富貴犯下的滔天罪行,衙門自會懲辦,我知你們痛恨他,可如果真將他打死在這裡,那你們跟暴亅民有什麼區別?」
一人憤恨質問道,「大人真會處決他麼?」
「如果我不是要嚴懲凶手,何必在這裡揭穿凶手真面目,讓你們旁聽?」
眾人覺得有理,這才稍稍壓了憤怒後退。
蘇雲開跟衙役耳語幾聲,衙役便立刻出去了。不多久回來,又同他耳語。蘇雲開輕點了頭,讓他們帶孩子和押送楊富貴一起出村子。
明月和衙役們出來,發現同行的還有楊富貴的家人,這才猜到方才他是囑咐衙役將楊富貴的親人也一起帶出村子吧。從剛才村民的反應來看,只怕不帶走他們,就要恨屋及烏,指不定今晚會做出什麼事來。
蘇雲開怕村民尾隨跟來,便在後面斷後查看。村民是想跟,但對方到底是衙門中人,不敢輕舉妄動,更何況官兵又那樣多,只能眼睜睜看他們過橋,隱沒在夜色下。
過了村子唯一聯繫外面的橋樑,再往前就是小樹林了。蘇雲開從旁經過時,特地多看了幾眼,心中百感交集。
明月心中尚有一疑,見村民未跟來,才道,「我記得翻縣誌的時候,楊百家被殺的時候,貪官還沒有被懲治,上游堤壩未修,村外的橋也沒有修,為什麼楊富貴從此以後都沒有再殺人了?」
蘇雲開默了默說道,「他的獨子,今年十歲。」
明月愣了愣,「你是說……」
「或許……兒子的出生,讓他心生了善念。」
明月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許久才嘆了口氣,「可是這種善念,卻是自私的。」
蘇雲開也難解釋這種善念,楊富貴在最困苦的時候還身強力壯,哪怕在楊家村活不下去,也可以像其他同村同齡的人那樣背井離鄉或拋棄妻子,可他卻沒有丟下老父親老母親,還有當年還在世的祖父,甚至連妻子的兩老,都一併照顧了。
或許這就是自私的善念,可怕……又可悲。
「你將他的母親妻兒接出來,是怕留在那被村民傷害麼?」
「他再可惡,可親人無辜,方才的情形你也看見了,留不得,我想將他們送到別的地方安頓。」
途經松樹林,裡面依舊陰暗,看不見底。偶有林風吹來,也是冷入骨裡。蘇雲開只願日後,再不會有貪官,再不會有血饅頭,再不會有第二個楊百家。
願昔日冤魂,下一世能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