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安康並沒有否認,輕點了頭,神情十分木然。
一直沉默的孫賀說道,「是我填的詞。」
安德興笑笑,「鬼姐姐是我的主意。」自詡聰明的他抬頭笑看蘇雲開,「你怎麼知道是我們在為阿菀報仇?」
「阿菀姑娘家栽有葡萄,但阿菀半年前去世,阿菀父親三個月前去世,按照時間算來,葡萄成熟過一次,但地上卻不見一粒落子,可見有人來過這裡。」
「那也有可能是貪玩的孩童。」
「地上不見葡萄,可是卻有核,如果是小偷,定不會這樣鎮定的在這裡吃葡萄。那肯定是熟知這裡,哪怕被人發現也不會讓人意外的人。而那日你們進阿菀家中時,是祝安康拿了鑰匙開門。當時我以為鑰匙是保管在了村長手中,可後來得知並不是。」
祝安康一頓,終於開口說話,「鑰匙不是阿菀給我的,是阿菀父親臨死前所托。」
他急於解釋,只是不想別人誤會他和阿菀有什麼不清楚的關係,否則阿菀的清白也毀了。
蘇雲開聽出來了,對已故的人都這樣維護,那更何況是在她生前。
祝安康又默了默,才道,「我想知道你是怎麼猜出我們就是劫鏢的人,還有編造童謠的人。」
村民已經忘了議論,忘了慣有的嘩然,只有滿滿的不可思議和震驚。
蘇雲開說道,「我問過你的弟弟妹妹,童謠是從哪裡先傳出。他們所說的各不相同,可是他們說的,都指向兩個地方『隔壁』『村口』,隔壁便是安家,村口就是孫家所在,你們大概覺得孩童之間傳唱童謠之後,就不會有人查得到源頭。」
安德興點頭,「是我的失誤。」
「之前我以為童謠的出現,只是為了掩蓋嫌犯劫鏢藏寶的事。直到劫鏢一事出現,我就一直很奇怪,鏢局押送的只有一車東西,山賊為什麼偏偏挑最少貨物的時候劫鏢?而且當時鏢師足足有十人,山賊既然是有備而來,為什麼不在天時地利的時候出現?更何況,我問過其他鏢師,當日山賊只追殺楊安,而沒有傷害其他人。」
安德興笑道,「還有呢?」
「這半個月以來,村民陸續中毒,但是看起來不過像是一種恐嚇。所以我想,那人能這麼方便卻不被人察覺,甚至很準確的給在榕樹下停留的人下毒的,肯定不是外面的人,而且不止一個,否則太過集中,很容易被人懷疑。而且樹洞裡的寶藏不輕,從拖動的痕跡來看,起碼是兩個人以上。」
祝安康仍是面無表情,孫賀也是如此,但卻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唯有安德興興趣盎然地看著他。
蘇雲開繼續說道,「村民要砍了這不吉利的樹,村長不許,後來提出給榕樹修築籬笆的,是你們,而去修籬笆的,也是你們。只是單憑這點不足以證明你們就是編造童謠的人,但也是一個線索。」
安德興笑道,「大人沒猜錯,我們的目的也是為了要留住榕樹,還有留住樹洞裡的寶藏。」
「再有,阿菀畢竟不是戲子,所以不會在大家面前唱曲,最有機會聽見她唱歌的,除了與她相依為命的父親,或許就只剩下她的好友,也就是你們,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她完全信任的人。」
不但感情好,而且阿菀很得三人尊重,不然祝安康和她一起走小道時,不會那樣顧及她是姑娘家而離得那麼遠。蘇雲開時而看向祝安康,與其他兩人的神情全然不同。
三人都是為了阿菀,但是感情上,或許唯有祝安康於她不是兄妹之情。
孫賀突然問道,「可是為什麼你會知道阿菀是為了楊安自盡?」
蘇雲開答道,「阿菀和她父親相依為命,孝順善良。但是父親命她嫁給別人,她卻突然反抗,在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約定成俗的世間,向來孝順的她卻這樣反抗,那定是心中有了歡喜的人。可阿菀父親並沒有逼得太緊,她還是自盡了,唯有一種解釋,她喜歡的人負了她。你們和阿菀姑娘關係甚好,加之我已經懷疑你們就是藏匿寶藏的人,但你們平日奉公守法,為何會突然做出這種事,目標也僅僅只有楊安?後來我去查楊安身世,得知他也是袁州人時,才終於將這兩件事完全聯繫起來。直到我知道楊安已有家室,山賊又只盯砍楊安一人時,我才肯定,阿菀是因楊安而自縊。」
冷冷的真相冷進了人心底,連村人都默然無語。
安德興驀地冷笑一聲,「沒有殺死楊安,是我失誤了,要不是銀子不夠,我就不會只找到那幾個山賊,否則就能成事了。我也沒想到他命這麼大,竟然就只傷了一隻胳膊。喂,楊安,你不是在阿菀面前說身為一個鏢師為了鏢車可以賠上命麼,怎麼那時卻自己跑了?跑得可真快呀,追都追不上。」
他滿腔的戲謔,聽得楊安啞口無言,又無法回罵。
蘇雲開又道,「你們的本意不是劫鏢,但如果不將鏢車劫走,官府很容易懷疑你們另有目的,所以乾脆將東西帶走。可是你們也沒有想到,那箱子裡裝的五隻花瓶裡,竟然還另藏寶物,你們唯有找個地方將它藏起,而那個地方,就是榕樹洞內。」
眾人下意識就往那已拆了半面籬笆的榕樹下看去,一眼就看見了那已空的洞內。
「可是那株榕樹下人來人往,所以你們編造了童謠,以此驅趕來樹下逗留的人。可是其中反對最厲害的,是村長,祝安康你的爺爺。所以不管他如何在樹下走動、久坐,都沒有和其他人一樣發生異樣。」
祝長榮將這話聽到耳朵裡,已不知要說什麼,是欣慰還是惱怒,他一瞬竟不知哪種感情佔了上風。
許大人看著這三個有情有義的年輕人,也是說不出的嘆息,說道,「你們本性不壞,為的也是給阿菀姑娘報仇,可是方法太偏激。如果當時你們真的殺了楊安,那你們以後該怎麼辦?」
「怎麼辦……」祝安康神情冷漠,聲音更冷,「阿菀連命都沒了,她已經沒有『以後』了,我們不為她報仇的話,那她的這筆賬又該怎麼辦!楊安辜負了她,害她自盡,這種事官府根本不會管,那就只能任他逍遙法外嗎!」
許大人嘆道,「你們將阿菀姑娘當做摯友,她又何嘗不是。你們如果真的為了她出事,她在九泉之下,才不會瞑目。」
「哪有什麼九泉之下……」祝安康忍著喉嚨突然出現的哽咽,「如果真的有,阿菀早就回來跟他索命了。如果我們早一點知道她是為楊安而死,楊安也不會活到現在。」
他瞪著楊安,目有火蛇,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
蘇雲開默然稍許,才道,「你們並沒有想殺楊安,只是想給他一個教訓。否則……在村裡這麼多下手的機會,你們不會不動手。」
「不是!」吼出這話的是楊安,楊安自知官府將會嚴懲,性命不存,此時也無謂再多加一個罪名,「那日我聽聞村裡住進了一行不明身份的人,我便來夜探,結果發現是蘇大人你們,我害怕事情暴亅露,於是打算對你們其中一人下手。」
明月不知為何覺得一股冷意襲來,「那晚跟蹤我的人是你?」
楊安點頭,「是我,可是當我跟蹤你時,我發現還有人跟來,於是中途隱藏起來,結果卻發現那人就是祝安康,他在跟蹤你!大半夜的跟蹤一個姑娘,能安什麼好心。」
這意外得知的真相讓提心吊膽了兩天的明月暗暗鬆了一口氣,雖然心中尚有疑惑,但卻不會每每想起就脊背寒涼了。
蘇雲開說道,「你的目的是要害人,但祝安康想的,是綁架明月,讓她失蹤一時半刻。」
心中疲倦,已不打算解釋的祝安康聽見這話,抬頭看他,眼有意外,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連這個也知道。
「那天你們三人提及去加修籬笆,後來就一直沒人看見你們,其實當時你們根本沒有走,就在籬笆裡面。只是那籬笆高密,從外面根本看不見裡頭。你們察覺到榕樹下的贓物已經不安全,所以想將它轉移走,可是村子的人來來往往十分棘手。恰好明月外出,於是你們其中一人跟上,想綁架明月,等村子的人都外出找她時,再趁機將箱子轉移走。誰想,卻發現了同樣在跟蹤的楊安。」
楊安憤然道,「大人,你憑什麼說他只是想綁架,而不是想殺人?」
蘇雲開冷冷瞥他一眼,「因為你也說了,你是中途就藏匿起來的,可是他卻一直跟明月到了大夫家,甚至折回時也跟在後面,直到遇見了去找她的我們。中途有那麼多次下手的機會,為什麼他不動手?荒郊野外要對付一個不會武功的姑娘,十分容易。」
楊安還想再說,可是發現好似無話可說,根本無法指證祝安康有殺人的心思。
明月在旁卻聽得奇怪,「可既然是打算綁架我,那為什麼最後沒有做?」
這點蘇雲開猜出一些,但並沒有完全的把握,便往祝安康看去。祝安康抬眼看了看明月,才道,「她去找郎中的時候,村裡人已經都被喊去找了,我沒有必要畫蛇添足。」
明月可不笨,想了想蹙眉低聲,「可是當時你一直跟著我,不會知道村裡人出來找我了。」
祝安康頓了頓,不說話了。倒是安德興笑笑,笑裡沒有戲謔,倒有一種兄長之情,「阿菀跟你一樣大,個頭也跟你差不多。」
蘇雲開和明月頓時明白,許是祝安康想起了阿菀,一時心軟,不忍綁了她。
可是犯法便是犯法,劫鏢的事,到底還是要受到律法制裁的。
不過不是死罪,明月還是覺得這是好事,不管有沒有九泉,阿菀會不會知道,至少這樣不會讓知道真相的人心中太過難受。
孫賀此時已經起身,撣了撣他的衣服,淡然道,「那寶物被我們藏在了村口往西一里外的玉米地裡。走吧,去挖贓物,還是去官府?」
他太過鎮定,反倒更讓身為官員的蘇雲開和許大人覺得可惜,明知道這麼做在真相大白後會毀了自己,可還是這麼做了。
楊安與三人一起被押走時,祝安康行至蘇雲開身旁,以極輕的聲音道了聲「謝謝」,便被衙役押送走了。
直到他們離開村子,村人互相瞧看,便沉默散開,無一人多話。不多久,那繁盛的榕樹下,只站了蘇雲開一行人,顯得很是荒涼。
此時無人了,明月才道,「方才祝安康跟你道謝什麼?」
蘇雲開見已無外人在,才道,「因為他在謝我沒有將另一件事在大家面前說出來。」
「什麼事?」
「阿菀姑娘當時應該是有了身孕。」
明月吃驚道,「什麼?」
「祝安康說過,阿菀姑娘很孝順也很開朗,她的母親早逝,自小跟父親一起長大。我想這樣一個姑娘不會為了一個有家室欺騙她感情的男子而丟下自己的父親自盡,或許是她發現自己有身孕了,為了名聲,為了不讓父親被人非議,所以她選擇了自盡,將全部秘密帶進土裡。」
明月愣神,「可你怎麼能猜到這點?」
「那日我去阿菀姑娘的家裡,她的閨房,有對小小的銀鐲子,那是給嬰兒用的。她或許以為楊安會娶她,所以滿懷欣喜地買了那鐲子,可是沒想到,她遇到了那樣的負心人。」
明月咬了咬唇,同為姑娘,她心覺可恨,「她當時該有多難過……難怪祝安康這麼恨楊安。」
蘇雲開嘆道,「如果當時祝安康知道,肯定不會讓阿菀做傻事。」
明月微頓,「當時祝安康不知道?那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大概是在阿菀父親過世的時候,你還記不記得,阿菀父親就是祝安康為他安排的後事。阿菀父親都能將家中鑰匙交給他,那足以證明他有多麼信任他,告訴他這種事,也不奇怪了。」
一旁的白水恨聲道,「那楊安真不是個東西!不喜歡人家姑娘,何必碰她。如果喜歡,何必這麼糟蹋她。如果我是祝安康,我也嚥不下這口氣。」
這話的確是氣話,也並不是要說給誰聽,可秦放卻聽進了心裡,簡直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覺得,回到大名府前,有必要正面解決一下他和白水的事,如今,他總覺得他們之間還很尷尬,那種尷尬,大概是來自並沒有好好解決兩人的事。
縣衙的衙役分了兩路人,一路押解犯人,一路去挖贓物。
四人等在樹下,不好再去祝家。方才明月看見祝長榮離開時,上過戰場的人,一直□□的背,那時卻好像佝僂了,十分無力疲憊。
她正想著,卻有個祝家小孫子抱了茶壺過來,遞給他們,字字道,「爺爺說,你們肯定渴了,但現在家裡不方便,所以不喊你們過去坐了。」
四人心中詫異,那祝長榮……果真是個真正上過戰場,待過軍營的人。
公私分明,愛憎分明,他的孫兒錯了便是錯了,沒有將他的過錯怪罪到揭發的人身上。只是他是祝安康的爺爺,所以感情上又無法接受蘇雲開一行人。這一個茶壺,此時便重有千斤,拿在手中,像壓在了心頭。
「告訴你爺爺,你的大哥不會去太久,幾年之後,他就會回來了。」
那小孫兒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便回去了。
幾人喝不下這茶水,哪怕的確口乾。他們也沒忘記,剛把祝家大孫兒送進了監牢,雖然是合情合理,但這案子到底是出自那樣的緣由。許久蘇雲開才道,「都喝一口吧。」
秦放輕聲,「他會不會在裡面下毒,我們才把他孫子抓到牢裡來著。」
白水禁不住瞪他一眼,「就你想得多。我信村長。」
說完就倒了一碗喝,一口氣喝完,看得秦放真擔心她下一刻就是吐出黑血來。他還沒反應過來,蘇雲開和明月也拿了碗倒茶喝,十分泰然。
他總算是有點明白,為什麼白水總喊他慫包了。他自己都覺得,他不但慫,想得還太陰暗了。
喝完茶水,四人便坐在榕樹下等許大人挖寶歸來。
拆去半面籬笆的榕樹樹根交錯審扎地底,哪怕狂風吹來,也難以撼動。百年之後,或許榕樹還在,可榕樹村,卻不知道還在不在了。人有時候,還比不過天地萬物。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那許大人才終於回來,似跑得很急,又慌又氣喘,「大人,那贓物挖到了。大概是來回顛簸,裡頭的花瓶都碎了,跟、跟裝在花瓶裡頭的東西都混在了一起。」
蘇雲開問道,「裡頭裝的是什麼?」
許大人喘氣,「黃金!好多的黃金!少說也有兩百斤。」
這數額連生在開封,長在國公府的秦放也詫異了,「兩百斤黃金?托鏢人到底是誰?丟了這麼多錢也不找?」
蘇雲開眉頭已緊緊擰起,案中案後——還有一個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