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奉臨臉上若是再白點,說是白面書生也不為過,奈何是個黑臉,身軀又健碩,雄糾糾走來,步子一定,迎面撲了明月一臉的風,肩上青絲亂飛。他朗聲笑道,「你是什麼時候回開封的,不是去了大名府路憲司嗎,七夕又沒休沐,理應不在開封的。」
蘇雲開笑笑,還沒解釋,虞奉臨就先看了明月一眼,笑道,「定是趕回來陪佳人賞燈看月。」
「侯爺猜錯了,我是調職回京,早半個月前就來了。」
虞奉臨問道,「難道又回大理寺或者刑部了?」
蘇雲開說道,「是禮部,升任侍郎。」
虞奉臨驀地一頓,「禮部?你一個擅斷案的刑獄官怎麼去了禮部?」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輕笑一聲,「升任……我瞧你是被貶官了,你還這樣有閒情姑娘過七夕。走,如今聖上肯定還沒就寢,我帶你進宮去。」
蘇雲開一家為官多年,和丞相也有往來,這件事剛剛出來就有人為他問過了,聖上隻字不提,現在去問同樣也問不來結果。更何況這事可以緩一緩,但七夕一過,就得等到明年了。他還要和明月去月老廟,繫上紅繩。可這平西侯妻妾成群,高興了還曾將妾侍送給部下,這樣的人怎麼會覺得今天是個大日子。
他心中對虞奉臨頗有距離,如今更不願同往。
明月見他擰眉,知道他心中不悅,伸手握住他被平西侯緊抓的手腕,盯著這比自己高上一個腦袋的人,字字道,「謝侯爺美意,只是今晚我跟姐妹們約好了,要帶著蘇大人一起過去看花燈,轉眼就快到時辰了,再不去可就晚了。侯爺念的書多,肯定知道什麼叫君子一諾價千金。」
虞奉臨上下打量她好幾眼,見她神情堅定,想了片刻才鬆手,笑道,「姑娘說的對,那就快去吧,別耽擱了。」
明月暗暗鬆了一口氣,和他道了聲謝,就拽著蘇雲開鑽進人群,生怕他反悔追來。
蘇雲開可沒想到明月這麼膽大,那平西侯素來氣勢逼人,虧得她不怕。他的右手被明月的纖纖細手緊緊握住,穿過一個又一個人群,經過一個又一個繁華,等她終於停下腳步,那平西侯早就不見了蹤影。
「我剛才差點就以為他是要把你給吃了。」
明月嘀咕一聲,額上有袖抹來,把她光潔額頭上的汗拭去。她僵在原地沒動,好不容易才敢抬眼看他。蘇雲開低頭一看,明月的面頰紅似胭脂,眼如黑珠,沒有躲避。
「明月……」蘇雲開緩緩收回袖子,「再往前一點,拐個彎就到月老廟了。」
明月垂頭交纏著手指,「哦……」
「蘇大人。」
蘇雲開欲言又被人硬生生打斷,脾氣頗好的他也禁不住苦笑,抬頭一瞧,便見個身形圓潤似陀螺還穿著官服的中年男子往他這疾步走來,滿臉的歡喜神采。
「你回京後就算是去了禮部,也不該忘了你曾是刑部的人啊。」
明月看他面相溫和,比起平西侯來少幾分粗獷,再看旁人,並沒有方才的不悅,便知道和這人的交情還算不錯。
事實上她猜的並沒有錯,蘇雲開又快速道,「刑部侍郎李康,曾經的同僚。」末了又添了一句,「是個好人。」
最後一句讓明月立刻判明該站的立場,不由抿唇一笑。那李康顛著步子走到跟前,作揖寒暄兩句,蘇雲開便問,「身邊不見佳人,又非放衙的時辰,李大人這是要去哪裡?」
李康半身衣裳都濕了,嘆道,「哪裡有這閒工夫做這些事,我是東奔西跑,忙的,剛剛才得空喘口氣,回家吃個飯,還得趕回刑部去。」
在刑部任職過的蘇雲開問道,「是出了什麼大案子了?」
李康說道,「案子也不大,前日有個富商買了個宅子,請人掏挖園中枯荷時,卻從那淤泥裡撈出具女屍來。那女屍約莫死了十二年,肉身都被池子裡的魚吃了,只剩個骨架子……」他話鋒一頓,看向明月,「瞧我在說什麼,沒看見蘇兄身邊還站著個姑娘。」
明月搖頭,「我不怕,你們說你們的,不用顧忌我。」
李康以為她說客套話,可見蘇雲開也點頭,環視一眼四下,伸手請到,「去那邊的麵攤說話吧。」
到了小攤前坐下,李康才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對身在刑部的我來說,一起陳年兇殺案也算不上是大案,事實的確如此,只是這案子之所以『大』,是因為那女屍從骨骼來看,當年約莫十六七歲。可仵作查看後,發現她全身骨頭都有撕裂的跡象,尤其是大腿骨盆兩處。」
蘇雲開一愣,「難道……」
明月的臉色已經十分不好。
李康點頭,「她生前被人侵犯過,而且從骨縫淤血來看,那些傷都是生前所留,看起來像是被活活折磨致死。也正因手段太過殘忍,那買宅子的又是韓尚書的妹夫,所以上峰震驚大怒,命我們盡快捉拿凶手。」
蘇雲開沉思片刻,說道,「難怪事發兩天,京師卻還沒有半點風聲走漏,這種殘忍的案子是被上面禁止外傳了吧。」
「可不是。」
「所以……」蘇雲開看他,「你告訴我,是要我幫你找找頭緒?」
醉翁之意不在酒,李康也沒想過要瞞他,就是當面被戳破,還是在這良辰美景時,他多少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蘇兄是斷案的好手,我也是沒辦法。那宅子幾經轉手,好不容易查到原來的主人,但誰知道那人用的竟然是假名,根本就找不出來了。」
蘇雲開蹙眉思索這案子,想著從哪裡著手。李康看在眼裡,怕他不肯,便低聲說道,「其實說真的,我不知為何你會被派到禮部做個文弱侍郎,你是不是得罪過平西侯?」
蘇雲開的思緒從那宅子荷花池中迅速抽回,抬頭看他,「你說什麼?難道跟聖上提要為我調職的是平西侯?」
李康笑笑,「我也不能確定,只是他回來得急,進宮進得隱蔽,也沒幾個人看見。但他出來後不久,我那在吏部做主簿的弟弟就接到旨意,說要讓你調回京師。平西侯常年駐守邊塞,為何突然回來,為何突然進宮,你又為何突然被調職,卻連丞相都打聽不出來到底是誰在聖上耳邊為你『美言』,我想,也沒幾個人能做得到了。」
明月越聽就越覺得如果真是平西侯做的,那剛才他做那樣的舉動,就太可怕了。她跟著蘇雲開久了,多少會將事情考慮得深一些,那平西侯是想蘇雲開對他沒有戒備,懷疑不到他頭上麼?可紙包不住火,轉眼就被人捅穿了。
蘇雲開聽完,倒沒有太多的意外,從平西侯剛才異常親近的舉動來看,現在用這個理由來解釋,似乎再合理不過。他也明白為什麼李康要告訴自己這個,壓在他上頭的是尚書,他必須快點破案,可人一急就容易沒了法子,更何況李康本身對案件也並不敏感。
他告訴自己這個只是為了給他增加籌碼,好給這個池塘藏屍案提有用的建議。
蘇雲開說道,「查不到買宅子的人的真名,但也可以查一查過往買這宅子的人。買那麼大的宅子要花不少錢,必然會謹慎一些,肯定不是瞎買。哪怕有十個人買過那宅子,你也能從最後一個問道第九個,第九個問到第八個。」
李康大喜,「我怎麼沒想到。」
「還有,查一查衙門裡十二年前有什麼妙齡姑娘失蹤的案件,這麼大的姑娘不見了,肯定會有人報案,但不排除是外來的姑娘,那樣就難查了。」
「無妨無妨,一句話交代下去,查到了,就多一個線索。」
「還有,再查一下那幾年有沒有類似的案件發生。」
李康忽然覺得駭然,「蘇兄是覺得這並非是偶然事件?」
蘇雲開也不敢肯定,沉吟,「能以那種殘忍方式殺死一個妙齡姑娘的,不排除沒有第二起,如果查到了她們的共同性,凶手留下的線索就會更多一些。」
李康不由嘆了一口氣,明月也覺駭人聽聞。
蘇雲開又道,「對了……如果你覺得現在刑部的仵作不好的話,我倒是可以舉薦一個。」
李康回神,「你在憲司聘請的那個姑娘?」
明月眨眨眼,原來她這麼有名氣了,連刑部的人都知道,脫口問道,「大人您知道?」
李康說道,「哪裡會不知道,京城早就傳開了。朝廷裡我一共就聽過三位大人留姑娘在身邊做事的,哪個不是被傳得沸沸揚揚,我要是不知道蘇兄的為人,真要以為你光明正大的藏嬌了。」
蘇雲開猛地咳嗽一聲,明月也趕緊喝茶解這尷尬。蘇雲開肅色,「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
李康為官欠點資質,可對人情世故看得很是通透,這兩人只是稍有動作,他就明白過來,敢情這姑娘就是傳說中的「嬌」呀。他當即轉了話鋒,「知道知道,不會再亂說了,別人要是亂說我也不許他們說。不過話說回來,你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我怕,怕我妻子聽見了找我鬧,她就是個醋罈子,我可招惹不起。」
李家有個醋娘子的事蘇雲開也聽過,沒有再趁機舉薦明月。他想問李康何時走,可李康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當然知道今天是七夕,可比起這對小情人的感情來,他還是更看重自己破案的進展。只好當做不知道,繼續從蘇雲開這裡「挖寶貝」。
蘇雲開滿是無奈,明月用眼神安慰著他,來日方長,不急不急。
只是明月在想一件事——剛才他那樣喊自己的名字,還說前頭有個月老廟,這是……
話說一半就沒了,等會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那種氣氛了。
月牙高懸,不見風雲,氣流有些阻滯,似有層層氣壓從天壓來,熱得讓人汗流浹背。
秦放已經吃掉了一個食盒裡的食物,他自己也快把周圍的蚊子餵飽了。等到月上柳梢頭,白水還沒來,閒來無事,他乾脆自己點了盞燈放在小溪流裡,念道,「燈神啊燈神,你就顯顯靈,把我家媳婦送來吧。」
小燈晃晃悠悠順流而下,可燈神並沒有把白水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