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曼橘又睡著了。
她被驚醒時,有人在不停敲她的房門。
她已經換掉了手機號碼,換掉了地址,為什麼還會有人找到她。
卡曼橘揉著頭髮,睡眼惺忪,穿上軟軟的塑膠拖鞋,邁了一步,就開了門。
門口站了一個不認識的年輕女孩,長得還挺清秀,穿著淺藍色睡衣……
穿著睡衣?是合租房的哪個誰?
卡曼橘不愛跟合租房裡的人打招呼,她不想認識新的人。
這個合租房,原來不過是兩室一廳,但是房東發揮了天才般的室內裝修水平,硬改成了大大小小五間房,包括卡曼橘現在住的廚房。
據卡曼橘推測,住在隔壁的這些年輕人,要麼是考研族,要麼是等待OFFER的留學族,還有就是薪水微薄的低級白領。
好吧,卡曼橘不應該刻薄地將白領也劃分成這麼多個等級。
所謂白領,月薪的分佈,可能從兩千元,到幾十萬,甚至更多……
啊,帝都,讓貧富分化來得更猛烈些吧!
卡曼橘內心又澎湃了。
眼前的女孩忽然微笑,爽朗地自我介紹:
「我叫海島光。」
卡曼橘一楞,疑惑地反問:「你是日本人?」
海島光一笑,道:「那是我的筆名,我是畫插畫的。」
「哦。」
卡曼橘知道筆名這種東西,都很隨意,但是起個日本名字,不怕網上排日族逮著她罵?
可見,這個小姑娘要麼是沒心眼,要麼就是勇氣可嘉。
卡曼橘問:
「你找我有事?」
海島光微笑,說:「我能進去說嗎?」
卡曼橘覺得自己將一個穿睡衣的女孩拒之門外,很不禮貌,也很不解風情,即使卡曼橘是個正常取向的女人。
卡曼橘請海島光進來坐,海島光對卡曼橘又窄又寒酸的房間,並不驚訝,只是靜靜地按照卡曼橘的提醒,坐在床上。
卡曼橘的房間,不可能放得下椅子,或者沙發……
卡曼橘翻出酸梅晶,加了幾匙,倒進樂扣,再用開水瓶裡的水,衝開,最後將這新鮮的透心涼酸梅湯遞給海島光,招待:
「要不要喝點這個?」
海島光看著卡曼橘像沼澤裡的女巫師一樣調試出的飲料,居然也不害怕,接過,咕嚕嚕喝了一大口。
這時,窗簾外頭,忽然傳來很近很近的、男人說話的聲音。
卡曼橘和海島光同時嚇了一跳!
這是七樓啊!
卡曼橘連忙用被子將只穿著睡衣的海島光遮了起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掀開薄薄窗簾的一角。
她看見有一個吊著粗繩的工人,正在幾公分外,給樓房的外牆刷紅漆。
這個該死的帝都!為了改造老舊小區的形象,總是幹這種刷漆的門面工程!
卡曼橘聽見那男人在喊:
「簾裡有人,這個廚房也住著人。」
卡曼橘一瞬驚恐,帝都明文規定,不准出租廚房、隔斷間。
卡曼橘果斷地站起身,立刻將被子從海島光身上揭開,提著被子一角,站到床上,往窗簾繩上掛住。
厚厚的被子,擋住窗外的陽光,室內頓時漆黑一片。
卡曼橘對海島光說:
「我們出去聊。」
海島光驚恐地點點頭。
原來,海島光就住在卡曼橘隔壁,而且也是隔斷間。
海島光換好了衣服,跟卡曼橘一起沉默地坐著電梯,下了樓。
卡曼橘忽然想,要是工人從窗戶鑽進她的房間,將她的財產帶走,她該怎麼辦?
卡曼橘轉念一想,都是不值錢的東西,不怕不怕……
可要是這個工人舉報她住在廚房裡,是不是要罰款?
卡曼橘絕望地盯著電梯上跳動的數字,6、5、4、3、2、1……
叮的一聲,電梯門不靈活地打開了,不知道為什麼,卡曼橘緊張的神經,忽然很像「嗖」的一聲,被安全發射到外太空的火箭一樣,瞬間得到了緩解!
卡曼橘和海島光走到了小區花園的簡易健身器材邊上,這會,已經是黃昏時候,很多人下班回來。
卡曼橘踩上了一個她自己命名為「搖搖搖」的、擺動雙腿的器材,海島光踩在另一個「搖搖搖」上,兩個人練習著上下交替雙腿,抬著頭,沉默地監視半空中、吊著身子刷漆的工人……
卡曼橘忽然明白,海島光也是為了避開這些刷漆工人,才找上她的。
但海島光一定沒想到,刷漆工人那麼快就掃蕩到卡曼橘窗外了。
卡曼橘想笑,但又笑不出來,於是靜靜地念中學時學會的那句詩: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海島光聽見了,朝卡曼橘笑笑,說:「上午,我在大鐘寺看見你了,真巧。」
卡曼橘驚訝,她在大鐘寺時,也沒有留心那些零星的遊客,事實上,卡曼橘一直被同學們說成是那種活在自己世界的外星人。
現實的人生,遠沒有她想像中的,來得精彩。
卡曼橘「哦」的一聲應了,又問:
「你去大鐘寺祈福嗎?」
海島光說:「我去那采風去了,我想畫一個古風的漫畫故事,最近古風漫畫比較受歡迎,像夏達(BI——)的漫畫,都在日本簽售了。」
卡曼橘想,海島光是個有夢想的女孩子。
卡曼橘又問:
「你是哪裡人?」
「XX縣的,本來在家裡當啃老族,也能混飯吃,但後面想想,不如來帝都闖一闖,所以我就一個人來帝都了。
其實我從小到大,就蠻喜歡畫畫的,在老家也找到一份畫插畫的工作,但總是被指揮來、指揮去,畫各種風格的插畫。
我幹了一年,實在撐不下去。
我想,帝都總是不一樣的,也許能讓我畫我想畫的東西,所以,我就又緊張又興奮地一個人坐長途火車過來了。」
海島光是個坦白的人,卡曼橘問:
「那你現在畫自己想畫的東西了嗎?」
海島光搖搖頭,笑著說:「我現在經常接零工,省吃儉用,勉強留在帝都吧,其實我有時候很想回家,家裡多好,有吃有住,朋友也多,自在,帝都一點都不舒服。
但我這麼一事無成、灰溜溜地回去,我怕被人看不起。」
海島光真是個想法天真、憂慮也天真的孩子,搞藝術的人都有點像孩子。
卡曼橘忽然說:「那你打算撐多久呢?一定有個期限吧?」
海島光點點頭,說:「過年前,不能找到一份正式工作的話,我就坐火車回老家。」
卡曼橘聽了笑笑,她和海島光的對話,就像採訪北漂族的訪談節目一樣。
過了一會,卡曼橘安慰說:「半年也很長,轉運還是很容易的。」
其實卡曼橘也在安慰自己。
這時候,卡曼橘忽然想起自己認識一個新聞學院的女同學,後來她進了她老爸的出版社。
雖然,卡曼橘很久沒有聯繫那個女同學,但讀書時候,還算是要好的。
卡曼橘對海島光道:「我給你一個出版社編輯的電話吧,這個出版社還是不錯的,我幫你聯繫一下,你去投稿,編輯應該會認真看你的作品。」
海島光聽了一愣,卡曼橘是那種看上去平平無奇的人。
卡曼橘看著海島光感激的眼神,忽然說:「但同學未必會記得我,而且現在競爭激烈,未必能出版。」
卡曼橘給海島光澆了一盆冷水,海島光笑著,平靜地說:
「沒有關係,反正我已經習慣了。」
卡曼橘聽了這話,一點點心酸浮過,但轉眼又消失不見。
畢竟大部分混帝都的年輕人,都得經歷夢想像菸頭上的零星火光一樣被狠狠踩滅的過程。
海島光忽然鼓起嘴,又癟下,一副調皮的樣子,笑嘻嘻說:「但是我還是要謝謝你,我請你喝冰啤酒吧。」
卡曼橘聽了點點頭,海島光不知道,卡曼橘曾經是啤酒界的專家,嘴特別刁,如果不是很貴的進口啤酒,她總覺得口感差。
幸好卡曼橘後來戒了酒,不然卡曼橘一定會破產。
但這會,一聽見啤酒二字,卡曼橘不免還是精神一振。
兩個人一起走到一家便利店,海島光選了一罐菠蘿啤,卡曼橘選了一罐純的啤酒,兩個人拿的都是最便宜的那個牌子。
這會,帝都已經入了夜,細桿的、矮小的小區路燈,亮了起來。
那些刷漆工人,暫時收了工。
兩個年輕女孩坐在小區凳子上,抬著頭,搜尋了一下高空,一齊放了心,嘆口氣,相視而笑。
卡曼橘扯開易拉罐,啤酒冒氣,絲絲聲,和海島光碰了碰杯。
接著,兩個人靜靜地喝著帶苦澀香氣的啤酒。
卡曼橘想,在帝都裡打拚的年輕女孩,都應該喝些啤酒。
因為,啤酒在熱浪褪去的夏夜,滋味最好,可以撫慰焦燥不安的心。
兩個人喝完啤酒,就一齊坐電梯回了合租房,互道BYEBYE,各自鑽回了房間。
卡曼橘拉下隔斷窗戶的厚被子,打開鋁合金玻璃窗戶。
窗外是兩座高聳的大廈,之間的縫隙,像一線天,當中吹來的風,能令卡曼橘的頭腦變清醒。
卡曼橘轉過身,開了電腦,她沒有老同學的電話,於是卡曼橘按著郵箱地址,給她發了一封郵件,說有一位海島光,有一本漫畫想出版,麻煩她看看之類的。
卡曼橘在線看了一小會書,一個叫草嬰的人,譯了托爾斯泰的小說《哥薩克》。
雖然卡曼橘說得很客套,但她沒想到,回覆郵件一會就來了。
那位叫葉靜秋的女同學,留下了辦公室電話和地址,說海島光隨時可以拿著手稿過來,還提醒卡曼橘記得參加校慶,葉靜秋有意無意地說,許多老同學會來,難說申橋也會來……
申橋,卡曼橘已經有兩年沒聽見這個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