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參加校慶的卡曼橘(1)

  晚上七八點,卡曼橘在洗手間搓T恤的時候,發現海島光回來。

  卡曼橘將洗掉污漬的T恤泡在清水裡,揉走泡沫,水花有香氣,讓卡曼橘心情平靜了許多。

  海島光沒多久就走過來,和卡曼橘聊天。

  海島光說,昨天已經交畫稿了,葉編輯對她相當和氣。

  卡曼橘點點頭,海島光搬了一個小板凳,端了一盆衣服,也過來一起洗。

  卡曼橘看海島光臉上疲憊,問:

  「你今天又去打零工了?」

  海島光搓著一雙破洞的髒襪子,無奈地笑:

  「是啊,不過今天已經算好的了,最近有個露天的國際機床展,我去展覽上給人做問卷,已經做了快一個星期了,賺了一千塊,我一個月的生活費就靠它了。

  其實這份活挺好的,報酬已經算是很高的了,就是太零散,收入不穩定,要在很多諮詢公司都吃得開的話,才會有活幹,不過也是僧多肉少,有很多大媽和我搶活幹……我還想抽出時間畫畫。」

  海島光有一截沒一截地說起她的打工生活。

  卡曼橘給海島光在窄窄的洗手間騰了點地,用力刷一雙白布鞋,說:

  「我跟你做一筆交易吧?」

  海島光一愣,茫然問:「什麼交易啊?」

  卡曼橘笑了笑,說:「你幫我在這樣的白布鞋上畫畫吧?還有一件白T恤,你也幫我畫一點,然後我請你吃半隻烤雞怎麼樣?」

  卡曼橘真是「商界奇才」!

  海島光吞了吞口水,問:「半隻烤雞?」

  她實誠地說:「你不請我吃,我也能幫你畫。」

  卡曼橘擺手說:

  「不行哪,藝術是無價的,烤雞其實是潤筆費。」

  最擅長巧立名目的卡曼橘,又開始炒作概念……

  善良的海島光被矇住了,不好意思地說:

  「其實有人欣賞我畫的東西,我就很高興了,給不給潤筆費,都無所謂,你不怕我畫壞你的鞋子,還有T恤?」

  卡曼橘搖搖頭,仔細地刷掉了白布鞋上的泥點,又灑了點雪白的洗衣粉上去,刷子上就點水,使勁蹂-躪鞋面上的污漬。

  半天,卡曼橘忽然說:「我能觀氣,你頭上有藝術家氣質,畫出來的東西肯定不會差,以後等你出名了,我就把你給我畫的T恤和鞋子,放到網上拍賣,到時候你再給我多畫點。」

  卡曼橘美好的展望,逗得海島光笑了笑,卡曼橘將鞋子放在水龍頭下,沖乾淨了洗衣粉泡沫,然後將柔軟的布鞋,像麻花一下扭乾了,最後卡曼橘還揮動胳膊,將布鞋前後甩乾了幾下。

  OKAY,卡曼橘跟海島光打了聲招呼,端著乾淨的衣物回房間去了。

  卡曼橘從床底的整理箱,翻出一件最乾淨、褶皺最少的白T恤,還有一雙純白的帆布鞋,然後卡曼橘聽著外面海島光洗衣服的聲音。

  等她洗完了,卡曼橘就利索地一手挽著T恤、提著帆布鞋,一手端著裝盤的半隻烤雞,朝海島光的房間奔了過去。

  海島光正在房間裡,扯出一根短短的尼龍繩,晾襪子,一看見卡曼橘端過來的烤雞,海島光的眼睛就亮了。

  卡曼橘笑著推薦:「這可是奧爾良風味的,今天上午新鮮出爐的,為了讓它的肉質更有彈性,我還讓它做了一下運動。」

  海島光接過盤子,直愣愣問:「什麼運動?」

  卡曼橘笑嘻嘻地說:「拋物線運動。」

  海島光疑惑地看著那半隻雞,卡曼橘忙道:「我胡說八道的,你別怕,我沒往裡頭下藥。」

  好吧,都市裡,總是蔓延著年輕女孩子被下藥然後吧啦吧啦的各種恐怖傳聞。

  帝都的地鐵裡,就曾鬧哄哄地傳出類似的新聞,後來還有民警專門出來闢謠,是真是假,無法可考,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不管什麼時代,什麼地點,老弱婦孺總要時刻打起精神,才能保護自己。

  海島光這時也笑了,傻乎乎地說:「沒有人會捨得在這麼香的烤雞裡下藥。」

  「嗯。」卡曼橘配合著應了一聲,但腦子裡已經開始快速閃現,各種給烤雞下藥的方法。

  例如液體狀藥劑注射法、藥粉拌進調料粉均勻灑入表皮法、毒氣熏染法……

  卡曼橘看海島光的眼神,忽然像賣女孩的小火柴。

  海島光還渾然不覺,只是接過卡曼橘手上提著的白布鞋和白色T恤,構思:「畫什麼好呢?」

  卡曼橘想了想,不假思索地答:「畫一隻憤怒的小鳥。」

  海島光聽了,笑了,問:「畫什麼顏色的?」

  卡曼橘說:「紅色的,眼神到位的。」

  海島光又問:「趕著要嗎?」

  卡曼橘連連點頭,海島光忽然就變得古靈精怪起來,朝卡曼橘眨眼,問:「你是要去見男朋友嗎?」

  卡曼橘一下愣住,悵惘否認:「沒有的事,我是回學校參加校慶,順便謝謝葉靜秋,所以你要好好畫啊,我要給你當活廣告牌。」

  她無恥地掩蓋了自己的心事,海島光果然慎重起來。

  卡曼橘沒再往下聊,空出時間給海島光作畫,自己溜回房間。

  她對著鏡子研究自己的髮型,卡曼橘的頭髮筆直而烏黑,但是因為長時間未修剪,披散開來,神似貞子。

  卡曼橘想,要不要花十五元,到小區最平價的理髮店修一修?

  但卡曼橘又覺得沒必要,十五元等於一點五隻烤雞,太貴了!

  卡曼橘又悵惘地想起從前去美發店的日子,從前,她總是一個季度,去一趟審美(BI——),或燙或拉或染,不亦樂乎。

  那些流水一樣花出去的錢,卡曼橘常常覺得,堆在銀行裡存利息,也是浪費,不如用來拉動GDP,提高國民(也就是卡曼橘自己)的消費水平。

  現在,卡曼橘半年也不會去一次理髮店,她曾經任由她的頭髮,像水草一樣瘋長,最後長成了拉風的武俠片裡,丐幫長老的造型。

  但這次,卡曼橘忽然有了覺悟,怎麼也得把留海修一修吧?

  於是,卡曼橘拿出一把秀氣的小剪刀,開始思量,是一刀剪下去,還是搞一個弧度,裝一下清純?

  但是卡曼橘一剪子下去,沒多久就發現,計畫趕不上變化,她把自己的劉海,剪成了狗啃式的參差不齊,文雅一點,就是「犬牙差互」。

  那樣厚重烏亮的劉海,襯得卡曼橘的眼睛,明亮得像黑夜裡的路燈,卡曼橘沒想到自己的眼睛,還這麼有神采。

  可是,申橋說什麼來著?

  說她的眼神,「惡狠狠」?難道她沒有資格惡狠狠嗎?他一聲不吭就在國外呆了兩年,算怎麼回事?速度快一點的人,都能訂婚結婚生娃了……

  她有點疑心,她努力回憶申橋的手指上,有沒有戒指,記憶中,只有他站在扶梯上,被華麗水晶燈籠罩著,散發著光芒。

  卡曼橘閉上眼睛,忽然想起申橋站在西式宮廷被審判的夢境,啊,一模一樣的白襯衫。卡曼橘一聲驚叫,她什麼時候成了通靈女巫?

  抽瘋的卡曼橘,完全沉浸在自己奇異的預知能力裡,但是她這種牽強的主觀聯繫,根本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如果一定要在她的夢境和現實中,尋找相似之處的話,那就是場景裡,都有申橋。

  卡曼橘無奈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想找點什麼東西裝飾一下,她想起自己在剛變窮卻沒有工作的幾個月裡,把很多東西都放在網上廉價拍賣了,交了房租,撐起了半年生活費。

  而在那些拍賣中,許多卡曼橘曾經珍視的耳鑽、手鏈、項鏈,都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除了申橋送她的那對紫色耳鑽。

  卡曼橘拉出床底的整理箱,裡頭放著從前她責令申橋寫下的一沓情書、她特意洗出的兩人合照再加上敘事的相冊,以及許多稀奇古怪的、不值錢的玩意,那對耳鑽放在珠寶盒裡,裝在一套全卷《追憶似水年華》裡面。

  可憐的《追憶似水年華》……

  從前,年少輕狂的卡曼橘逼著申橋一定要送這樣一套書給她,僅僅因為,她看到某一篇無關緊要的愛情小說裡,描述男女主角在圖書館看了這本書之後,有了心靈的契合,即一見鍾情……

  當申橋將這套書送給卡曼橘之後,卡曼橘硬是沒看懂這套書。

  卡曼橘的結論就是,意識流真可怕,後來,卡曼橘就在第一卷書的正當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用小刀刨出了一個坑,然後將申橋送給她的珠寶盒,放了進去。

  記得那天,卡曼橘興沖沖地給申橋展示她的勞動成果時,申橋傻眼了。

  他想醞釀幾句既不傷害卡曼橘,又能起到勸諫效果的措詞,最後只憋出一句:

  「卡曼橘你真是歎為觀止的奇葩!」

  卡曼橘生氣了,逼著申橋看完了《追憶似水年華》,並讓他解釋給她聽,裡頭到底講了什麼。

  申橋最後嘆口氣,說:

  「我只能背一段給你聽,卡曼橘,你的氣質,像這本書的作者一樣,神經質,敏感到了病態的程度。

  你有一對因為愧疚而無比寵愛你的父母,因此,你遇到最細微的不和諧,也如同受到巨大的傷害,最淡薄的敵意,或者最不經意的可笑行徑,都會在你心頭,留下痛苦的紀錄。

  換了一個軀殼較厚的人,有些場景不會產生持久的印象,讓你碰上,你就會終生難忘。你的思想,像地獄裡受盡煎熬,卻找不到出路的靈魂一樣,躁動……

  但我們周圍的一切,本身都處於永恆的流逝、銷蝕過程中,我們本想執著地眷戀一個愛人、一位友人、某些信念。遺忘從冥冥之中,慢慢升起,淹沒我們最美麗、最寶貴的記憶。」

  申橋念這段話的神態,專注而憂慮。

  卡曼橘聽完後,沉默了半晌。

  現在想來,難道神經質,也是申橋離開她的理由之一?

  抑或者是,那個「永恆的流逝、銷蝕過程」,已經讓申橋遺忘了,他曾經的對她的眷戀?

  卡曼橘面無表情地回憶著這些無聊的過往,側著臉戴上那對耳鑽,對著鏡子照了照,熠熠生輝,她覺得自己被人深愛的心情,在某一瞬間又回來了。

  這一瞬間,卡曼橘充滿了不自知的美麗光彩。

  卡曼橘學著普魯斯特的名言,念:

  「真正的樂園,是失去的樂園,幸福的歲月,是失去的歲月,最美好的申橋,是拋棄了我的申橋……」

  卡曼橘得出結論,解下耳環,丟進珠寶盒。

  卡曼橘想,她也去晾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