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彩雲篇·花好月圓人長久·02

  他們說男孩總是崇拜自己的爸爸。才不,我才不崇拜他,用洋人的說法,我是愛他。

  雖然這樣說真的很肉麻,肉麻得連我自己想想就會掉雞皮疙瘩。我當然不會當面對他說,可是我關心他,我叫他:「少抽菸,少喝酒,少交女朋友。」

  爸爸皺眉盯著我半晌,然後他哈哈大笑,我很多年沒看到他那樣笑過了。他笑完了,就叫我:「滾蛋!」

  他高興起來喜歡罵人,他叫人「滾蛋」時心情最好,於是我乘機問了他那句話:「我媽媽長什麼樣子?」

  他毫不遲疑地答我:「我不記得了。」

  他騙人,他記性最好,四年前在他名下舞廳做過的舞女他都還能記得名字,他怎麼會忘記我媽媽長什麼樣子?

  可他騙人我也沒有辦法,家裡連媽媽的照片都沒有一張。我曾在家翻箱倒櫃,除了爸爸的畢業證,沒尋到旁的東西。

  於是很遺憾,到今天我連媽媽的名字都不知道。

  這世上遺憾的事情不只一件兩件。這麼多年來,爸爸和露露姐的關係最好,打從我記事起他們就一直有來往,可是一直未能更進一步。禮拜天我不用上學,露露姐總要接我出去吃飯。

  露露姐自己有漂亮的小花園洋房,還有輛鋥亮的別克車,汽車伕也拾掇得十分體面。在很氣派的餐廳裡,她熟練地用刀叉替我分牛排,舉止優雅得像明星。她當然也撲很厚的粉,但她濃妝艷抹得很好看,不像那些紅舞女們,總是動輒拿水汪汪的眼睛亂瞟人。關鍵是她對我很好,處處將我當大人看待,凡事肯和我商量。

  有回我忍不住說:「露露姐,你應該和爸爸結婚。」

  她若無其事地替自己斟葡萄酒,說:「我和大哥沒緣分。」

  我教訓她:「什麼叫緣分?永南哥說緣分是要靠自己爭取的。」

  她嫣然一笑,說:「你真是人小鬼大。」

  每當大人們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我就知道他們又在敷衍我了。

  我不喜歡露露姐敷衍我,所以我垮下一張臉,後來露露姐要帶我去外國人開的百貨公司買玩具車,我很有禮貌地拒絶了。

  我雖然是小孩子,可也不是那樣好哄的。露露姐一時僵在那裡,過了一會兒,摸出一根菸點上,她抽菸的樣子很好看。她像是自言自語:「脾氣真臭,真是像大哥。」

  這也是樁奇怪的事情,人人總是說我像爸爸,從來沒人提起我媽媽,就像世上根本不曾有過這個人一樣,可是如果沒有她,我是打哪兒來的?

  我忽然問她:「露露姐,我有沒有什麼地方像我媽媽?」

  她一時沒提防,脫口說:「謝天謝地,你哪裡也不像她。」

  話一出口她就反應過來了,她將煙扔出車窗外,心煩意亂地說:「你這個小鬼,總是令露露姐心煩。」

  我說:「我才不令你心煩,只有爸爸令你心煩。」

  多慘,她愛爸爸,可是爸爸不見得愛她。對於一個女人來講,這種事最慘。

  她揉了揉我短而密的頭髮,嘆了口氣,叫汽車伕發動了車子,送我回家。

  今天一定是不尋常的一天,因為爸爸竟然在家。

  平日裡大白天的很難看到他,我永遠不知道白天他在哪裡。他都是白天睡覺,而他從來不回家睡覺。

  露露姐本來只打算將我交給家庭女教師後就走,誰知門房老周伯笑眯眯地對她說:「余小姐進去吧,先生在家呢。」露露姐同我一樣,吃了一驚。

  一定有什麼事發生,詭異得不能再詭異。

  爸爸看到露露姐,還是和平常一樣,喚她「露露」。爸爸口氣冷淡,他對誰都是這樣,彷彿老是心不在焉,哪怕他就在你面前,你一樣覺得和他隔著天塹難逾。可是女人們都吃這一套,她們常常被他迷得死去活來,連露露姐也不例外。

  我看露露姐明顯有點侷促,雖然她笑著叫了聲「大哥」,說:「今天小煒很乖,胃口又好,一個人吃掉大半客牛排。」但爸爸有心事,我看出來了,露露姐也看出來了,她怏怏地走了。

  爸爸喝過酒,餐桌上有一瓶打開的Petrus,聽說這種酒貴得要死。他喝得並不多,他酒量極好,這種酒喝不醉他。

  貓悄無聲息地走出來,蹭我的褲腳,很輕地「喵」了一聲,我捉住它,它眯著眼看我,我猶豫要不要問爸爸我的家庭女教師到哪裡去了,他已經踱開了。

  後來我上樓去,聽到他在浴室洗澡,水聲嘩嘩地響,我只好走回自己房間去看畫報。

  畫報是《丁丁歷險記》,丁丁似乎無所不能,雖然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到底幾歲,但他和他的白雪樂此不疲,一出接一出地冒險下去。

  我看得累了,最後我抱著貓睡著了。

  等我醒來已經是夜裡,爸爸已經走了。

  家庭女教師已經回來,看我睡醒問我吃什麼。我想吃餛飩,她去廚房叫廚子趕緊去做。

  客廳裡只剩下我和貓,客廳是大大的落地窗,看得到窗外搖曳的花樹,朦朧的汽油燈映出大簇大簇的夾竹桃,一團團雪白的花橫欹在晚風中,沒有下雨也像是在下雨。

  不知道為什麼,這大團的白花總是叫我想起下雨……上海灘纏纏綿綿的秋雨,一下總是格外叫人難過……

  貓在沙發的靠背上悄無聲息地踱著步子,沙發後的牆上掛著人家送給爸爸的毛筆字:「花好月圓人長久」。

  我不懂這句話,因為夾竹桃開得再好,爸爸也從不多看一眼,何況每年的中秋節,爸爸總是在忙著生意,他從來不陪我吃月餅。

  沙發軟墊的縫隙裡有樣東西在閃閃發亮,我走過去撥出來,才發覺是只耳環。上面一圈是細密的碎鑽,不知是真的鑽石還是水鑽。但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應該不會太值錢。我年紀雖小,也知道鑽石是越大越名貴,唯一令我感興趣的是,這是女人的東西。

  家裡除了家庭女教師,向來沒女人,連露露姐每次都是匆匆送我回來就走了,因為爸爸不喜歡女人在這屋裡進進出出。

  這不會是家庭女教師的東西,她們全是不戴首飾的老姑婆,更不像我認識的女人戴的東西,她們的耳環都花花綠綠俗氣得要死。

  這只耳環不知道值不值錢,可是是誰將它留在了這裡?

  我的心開始怦怦跳,我想,會不會是我媽媽?

  雖然我從來沒見過她,可是我還是很想她。

  因為人人有媽媽,我沒有。

  我並不覺得自己可憐,我只是想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而己。

  我決定將這只耳環藏起來,當作秘密的紀念。

  不管這只耳環是不是我媽媽來過留下的,它都將成為我的一個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