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圓」這四個字真是俗!我和爸爸說過一次,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小孩子懂得什麼?」
我不是小孩子,我今年七歲,已經在法租界最好的教會小學念二年級,可是他完全不尊重我。
每天放了學,我總是不樂意回家,於是被司機送到「花好月圓」四樓我爸爸的辦公室去,或者做功課,或者做完功課吃東西,或者吃完東西睡覺。
人家開舞廳不是叫「百樂門」就是叫「新世界」,聽起來多氣派、多洋氣,只有他開舞廳叫「花好月圓」,真是俗氣得要命,我每次一看到夜色中閃爍的四個霓虹燈大字就皺眉。
但「花好月圓」永遠生意興隆,天一黑下來,門前的馬路邊上一輛汽車挨著一輛汽車,還有無數洋車歇在馬路牙子上兜生意。
別家舞廳嫌吵到客人,總會叫西崽將那些洋車伕趕得遠遠的,可爸爸從來不許底下人這樣。爸爸說:「做生意最要緊的是給別人也留口飯吃。」
我年紀雖然小,也懂得這句話叫至理名言。
快八點鐘,紅牌舞女們都來上班了,路側街燈的燈光璀璨,霓虹燈像是水裡的倒影,一條條奼紫嫣紅的顏色直映到人眉毛底去。
舞廳裡漸漸熱鬧起來,到處可以聽到女人輕輕的笑聲,酒香煙香脂粉香,空氣裡瀰漫著神秘的芬芳。
我到西餐廳吃了東西上來,在走廊裡遇見姬娜,她捏我的臉,叫我「小帥哥」。我頂討厭人家揩我油,哪怕是美女也不行。
姬娜笑得又媚又嗲,她的眼影描成紫色,一雙眼睛黑油油真像一隻貓,她對身邊的金燕說:「你看,小帥哥多酷,一句話都不願多說。」
金燕也笑:「像大哥。」
真奇怪,她們都叫爸爸做大哥,沒人叫他老闆,他也不喜歡。難得他和大家一塊兒宵夜,鶯鶯燕燕一片笑語如珠,爭先恐後叫:「大哥。」
我也喜歡「大哥」這個稱呼,聽起來怪溫暖的,像是抱著一隻貓,聽它打呼嚕。
爸爸不溫暖,他的手永遠是冷的。我還小的時候,嘗試踮起腳去夠他的手,夠不著,永遠都夠不著。有次他在沙發上睡著,我終於夠著了,可他的手冷冰得像冬天裡的玻璃窗,呵口氣都能凝成霜花,我忙不迭地放開。
我一年之內換了六個家庭女教師,爸爸雖然撈偏門,可是作風十分洋派,一點也不比最時髦的人家遜色。城裡老派一點的人家還在用奶媽,但他僱白俄家庭女教師照看我,那些女教師個個像老姑婆,板著面孔同我講法文。我頂煩她們,沒過多久就出盡百寶將她們氣走。最後永南哥捉給我一隻貓,我喜歡得不得了,就顧不上和家庭女教師搗亂了。我最喜歡抱著貓睡覺,溫暖,柔和。半夜醒來看見它炯炯的眼睛,像兩顆寶石,那樣清醒,叫人安心。
有次我的同學汪子君問我:「你為什麼總是不喜歡你的家庭女教師?」
我很老實地答:「爸爸付錢給她們,又不是她們付錢給我,我為什麼要喜歡她們?」
汪子君呆了好半晌,又驚又羡地望著我。他和我一樣今年七歲,可他絶說不出這樣的話來,他佩服我。
其實我是跟爸爸學的,有回聽見他對永南哥說:「這世上錢買不來的東西才讓人稀罕。」
可是偌大的上海灘,爸爸買不來的東西實在太少,所以他樣樣都不稀罕。
爸爸不知換過多少女朋友,個個漂亮得不得了,像他現在的女朋友,大眼睛、卷劉海、皮膚雪白,一笑不知道有多像月份牌上的大明星胡蝶,可他照樣不喜歡她。很少有女人能討爸爸歡心,他太難侍候,跟他呆在一起辛苦得要命。
我沒得選,因為我是他兒子。
有一段日子我甚至懷疑爸爸是不是喜歡永南哥,因為他們兩個都太不將女人放在心上。其實爸爸讓我叫他南叔,但我和爸爸手下的人一樣,只叫他永南哥。他是爸爸最親近的人,爸爸不在的時候,生意的事全是他在照料;爸爸在的時候,生意的事大半還是他上下打點。
爸爸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不只有這間「花好月圓」舞廳,他還有三四家舞廳,在租界專做外國人生意的酒廊,另外照應著數不清的場子,聽說他還開著好幾個賭場。傳說在那些神秘的地方,不僅有牌九、撲克,還有西洋玩法的二十一點、輪盤……當然這只是傳說,反正我沒見過。
人家問我爸爸是做什麼的,我總是很輕鬆地答:「他是生意人。」
對方若是不識趣,再追問一句:「是什麼生意?」
我就答:「航運。」
我沒有撒謊,我知道他真的有和洋人合股開船務公司,專運緊俏貨。本城的碼頭,不少都受他照應。
我總不能說:「他是撈偏門的。」
事實上,爸爸也說:「世上哪有那樣分明的正與邪?」
是真的,因為他與巡捕房的好幾位大官最要好,他們老在一塊兒吃飯喝酒打麻將,爸爸並不會故意輸給他們錢,他們是真朋友,互相照應。他稱他們為「官府」,有時「官府」也不得不借助他的影響,去辦一些事情。比如租界突然有什麼洋人大官要來,「官府」就會事先和爸爸及幾位叔伯打過招呼,租界就會突然安靜幾天,大街上連小偷癟三都明顯減少。
在租界裡頭,爸爸的影響力很大,可他並不是大家想像的那樣,身上隨時帶槍,進出跟著六七個保鏢,一言不和就有半條街的人拿著斧頭亂砍……那是街頭說書先生的胡吹,不是事實。
事實是對我而言,他只是爸爸。
雖然是不合格的爸爸,但他供我穿衣吃飯,讓我好好唸書。
好好唸書?你一定認為我爸爸早些年是街頭癟三,西瓜大的字不識幾個。
可我上次在家無意間從箱底翻出他的畢業證,是赫赫有名的士官學校頒發給他的,畢業證上貼著爸爸的一寸派司照,年輕,有著一雙炯炯的眼睛,黑得像最濃最深的夜色。他的眉頭濃而密,像是峰棱一樣分明;和他現在不大一樣,現在他的眼睛依舊黑得像夜,但那裡面偶然閃過懾人的光芒,常常會嚇得人瑟瑟發抖。
現在他眉心裡總有個「川」字。他如今已經三十多歲了,真夠老了,雖然我私心認為他老得好看。
永南哥聽我說爸爸老了,他敲我的頭,說:「大哥才三十五歲,哪裡老了?」他上下打量我,突然長長嘆了口氣,「連你這個小鬼都七歲了,我們真的是老了。想當年……」
我討厭永南哥叫我小鬼,正如我討厭那些紅舞女叫我「小帥哥」,那口氣活像我是個洋囡囡,我又不是女孩子。
但我喜歡永南哥開始「想當年」,他一想當年就講驚心動魄的故事給我聽,比如年輕的時候跟爸爸去信義幫談判、單槍匹馬赴鴻門宴;再不然就是有次遇上對頭,兩個人肩並肩對付兩輛汽車上下來的打手。
這世上還是有傳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