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彩雲篇·花好月圓人長久·04

  我從來沒有那樣想唸過我的媽媽,可是我沒有想到,我會在那樣的情形下見到她。

  早晨的時候家庭女教師陪我去學校請假,我們是教會小學,校規最嚴格,不能代為請假。爸爸病了這麼多天,我每隔三天就要返校續假。家庭女教師想請求校董為我們破一次例。她到校董辦公室去了好久,我一個人無聊,坐在台階上發呆。

  有人輕輕叫我的乳名:「小煒。」

  我回過頭去,是個年輕女人。她和我原來認識的女人都不一樣,她那樣子像是教會學校的老師,穿著墨綠絲絨旗袍,臉上很乾淨,沒有脂粉,嘴唇上也只用了一點點蜜絲佛陀。她連頭髮都沒有燙卷,只是綰成髮髻。

  她樣子很溫和,我一看到她,突然就覺得很親近很熟悉,像是許久以前就認識她。我怔怔地望著她,怎麼也想不起來曾在哪裡見過她。

  她突然落下眼淚:「小煒,我是媽媽啊,你不記得我了嗎?」

  她說她是我媽媽,她果真是我媽媽,如果我不是在做夢,可是夢裡媽媽也是這個樣子。我全身發抖,幾乎已經說不出話來。

  她說:「你爸爸總不讓我看你,我聽說他出了事,心裡急得要命,我在這裡等了幾天了,終於等到你。」她用手絹擦眼淚。

  我聞到她身上的淡淡的香氣,就像是夢裡曾經聞過的味道,我心裡亂得像有一千隻螞蟻在爬,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她。

  她急急地掏出一隻金腳鐲,她說:「你看看,我還留著這只腳鐲。」

  那只腳鐲只有一點點大,我記得這腳鐲,因為我曾經戴著它到四歲,可是一直以來腳上都只有一隻,我有次想起來問過爸爸,爸爸說另一隻不見了。

  可是另一隻明明在她手裡,在我媽媽手裡!

  我的鼻子慢慢發酸,緊接著大串大串的眼淚滾下來,我從來沒有這樣傷心過,我終於撲到她懷裡:「媽媽。」

  我緊緊摟著她,好像害怕一鬆手,她就會突然消失一樣。

  媽媽也緊緊抱著我,我哭著問她:「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了?」

  她也哭了:「不是媽媽不要你,是你爸爸不讓媽媽見你。」

  我漸漸鎮定下來,我問她:「爸爸為什麼不讓你見我?」

  她的眼中還有亮晶晶的眼淚:「他聽信旁人的話,以為媽媽是壞人。」

  我突然全身發冷,我問:「爸爸聽了誰的話,將你趕走?」

  她說:「紀美芸。」

  是紀小姐。我呆了一呆,想到她那張尖尖的面孔,她長得那樣漂亮,可是心腸竟然那樣歹毒。怪不得永南哥看到漂亮女人,總說她們是「紅顏禍水」。

  還有爸爸,爸爸竟然那樣糊塗,我心痛地想,他竟然就這樣糊塗地趕走媽媽。

  我發誓不再讓媽媽哭泣,我幾乎很快就下了決心:「媽媽,我跟你走。」

  紀小姐讓我傷透了心,爸爸更讓我傷心,我不願再回到那個冷冰冰的家裡去。

  爸爸雖然還在醫院裡,可是紀小姐會將他照顧得很好,還有永南哥,還有露露姐,還有許多許多的人;而我的媽媽,只有我一個。

  媽媽的眼睛漸漸發亮,說:「好。」

  她帶我悄悄離開學校,帶我坐著黃包車在弄堂裡七拐八彎,最後到了一間石庫門房子。

  房子很老舊,我被安頓在二樓的房間,窗子下面是樹皮搭的棚子,裡面關著廚子養的幾隻雞。母雞總是在咯咯地叫。對面人家天台上晾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弄堂裡一幫孩子在玩鐵圈,吵嚷聲似乎就在耳邊炸起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住家。

  我和爸爸的家裡雖然沒有什麼人氣,可一切都清清爽爽的,四處窗明几淨。說實話,我並不喜歡這裡,可是這裡有媽媽。我不嬌氣,我是男子漢,什麼苦都吃得來,只要能陪著我媽媽。

  媽媽讓我吃點心,是黃糖餡的湯糰,媽媽說是她親手做的,我頓時覺得香甜,吃掉一大碗。

  吃了湯糰我睏起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一睡就是第二天下午,我從來沒有睡得這樣沉,直睡得渾身發疼。媽媽進來看我,幫我洗臉刷牙,我從來沒有這麼快活過。我唱歌給她聽,講自己在學校裡的笑話。她望著我淺笑,在那一剎那我恨不得告訴全天下的人,我有媽媽了。

  媽媽真的很疼我,吃過飯還給我一大杯熱騰騰的牛奶。她不曉得我從來不喝牛奶,不過沒關係,趁她走開我將牛奶倒進花盆。她轉身看我時,我還意猶未盡地舔舔嘴角。

  媽媽要睡午覺,我非要和她一塊兒睡,她拗不過我,只好讓我伴她。她用蘇州話在我耳朵邊唱歌,我閉著眼睛,覺得自己真的幸福得像在做夢。

  媽媽比我先睡著了,我睡了那麼久,一點睡意也沒有,但我不想驚動她,閉著眼睛裝睡。

  不知過了多久,媽媽忽然輕輕起身,並且喚我的名字:「小煒。」

  我以為她看出我在裝睡,我突然決定和她開個玩笑,我儘量呼吸平順,使自己像真的睡著,等她不提防,再嚇她一大跳。

  誰知她又喚了我一聲,並且拿指甲突然掐我胳膊。

  她掐得我極痛,我幾乎要睜眼大叫,可是我還是忍住了。我閉著眼睡在那裡,打算等她下床再跳起來抱住她,用力親她,叫她媽媽。

  就在我打算跳起來的那一剎那,我聽到她吁了口氣:「死小鬼,最好睡著一輩子不醒,真是煩死人。」

  我雖然是小孩子,也聽得出她咬牙切齒的腔調。

  我突然覺得心裡一寒。

  她起身走出房門,我聽到「嗒」一聲,她將房門反鎖。

  我突然前所未有地感到害怕起來,媽媽一直很喜歡我,可是剛剛她背地裡為什麼又那樣討厭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我想到永南哥說,一個人背地裡對你好不好,才能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對你好。

  我全身發寒,終於走過去推門。

  門被鎖得緊緊的,我想了想,打開了窗子。窗下有弧形的水門汀雨遮,我小時候有次被家庭女教師關在屋子裡,就曾經爬到雨遮上去,幾乎將她嚇死。我慢慢地爬到雨遮上去,然後再爬到另一扇窗的雨遮上,順著窗檯翻進另一間房間。

  那房間裡沒人,我扭了扭門鎖,幸好,沒鎖。

  我踮著腳不發出任何聲音走出去,我想媽媽看到我一定會嚇一大跳。

  樓下有間屋子裡,有一個男人在和媽媽說話。我看到媽媽走來走去,她的臉孔上一點笑容都沒有,看起來好凶:「再不行,就將他親生兒子的手剁一隻給他送去,看看趙承浩手下那幫人鬆不鬆口!」

  我就像突然間被五雷轟頂。她是在說誰?

  那個男人卻笑起來:「你真捨得?那也是你的親生兒子。」

  媽媽也笑了,笑得像對著我一樣溫和:「我雖然是個婦道人家,也知道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那男人問:「小鬼頭呢?」

  媽媽說:「給他喝了一杯加足料的牛奶,這會兒睡得跟豬仔一樣。」

  那男人說:「可要看緊了,他才是真正的送財童子,沒了他,拿什麼和趙承浩討價還價?」

  我沒有想過事情會是這個樣子,我傷心透頂,每次電影裡總有人誇張地說:「我的心都碎了。」

  我的心,真的都碎了。

  她竟然是我媽媽,可她將我騙到這裡來,是為了向爸爸勒索。

  或許她需要錢,爸爸有那麼多的錢,如果她向他要,他一定肯給。

  可是現在爸爸睡在醫院裡……不,永南哥,還有露露姐,他們都會救我。

  不,我不能等他們來救,我決定自己逃跑。

  下樓梯只有一條路,走下去就會被他們看見。我返回樓上去,回到那間房間,順著下水管子往下爬。

  很高,我爬得手心裡全是汗,我爬了許久許久,才覺得腳落在雞棚上。

  棚裡的雞大叫起來,隔著窗子我看到那個男人看到我。我跳下雞棚,拚命往前跑,那男人從客廳裡躥出來,一把揪住我,我張口咬住他的手,他痛得直叫喚,劈面給了我一掌,打得我的頭昏沉沉,噁心得直想吐。

  媽媽也趕了出來,我聽到那男人衝她吼:「這小鬼怎麼跑出來了?」

  媽媽說:「我怎麼知道?」

  我嘴角在流血,可是媽媽看都不看我。那男人說:「你們娘們辦事就是靠不住。」

  他將我關在柴房裡。

  媽媽再也沒來看過我。

  我頭重如鐵,全身發軟,也不吃飯,也不哭。我甚至不覺得渴,也不覺得餓。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我還不如死掉的好。

  我是這個世上最多餘的人,我的媽媽,她竟然是這個樣子。

  到了晚上,媽媽終於來了,她拉起我:「跟我走。」

  我一聲不響被她拖著往前走,天井裡有一株夾竹桃,零零星星開著幾朵淺紅色的花。我想到家裡露台下也種著夾竹桃,但家裡的夾竹桃花是雪白雪白的,像是月光。

  今天沒有月亮,連星星都沒有,天上黑漆漆的一片。

  我突然想放聲大哭。

  可我緊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爸爸說,大男人流血不流淚,我絶不能給爸爸丟臉。

  媽媽打開大門,將我塞進一輛汽車。

  我以為她會放我走,沒想到她帶我到碼頭。

  有船泊在那裡等我,還有那個男人。

  他們將我關在底艙,那裡又潮又臭,我悶得幾乎暈過去。不知過了有多久,那男人才打開艙門將我拎出去。

  碼頭上只有一個人,黑糊糊的夜色裡只看到身影很苗條,竟然是個年輕女人。船頭挑著的燈一晃,照過她的臉,我一眼認出來,是紀小姐。

  她靜靜地站在黑暗中,眉目冷峻,周身有一股我沒有辦法形容的氣勢,那氣勢我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她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那裡,可是她身後就像有著千軍萬馬一樣。

  我的血直往臉上湧。那男人看清偌大的碼頭上空空曠曠,確實只有她一個人。她也看到我了,拖著箱子,吃力地向我們的船走來。

  那男人大叫:「站住!」

  船上的人都用槍指著紀小姐,她只得停步。那男人抓著我不放:「金子呢?」

  紀小姐指指她腳邊的兩隻大皮箱,答:「你放了孩子,我上船同你點數。」

  我沒想到她肯拿她自己來換我。在醫院裡我對她那樣不好,總是不理不睬她,讓她難堪,可是沒想到今天是她來救我。

  而且她肯拿她自己來換我。

  我的眼淚終於流下來。

  那男人卻不肯,說:「少耍花樣,先將箱子打開。」

  紀小姐依言打開箱子,藉著船頭一盞朦朧的馬燈,可以隱約看到箱子裡黃澄澄的光芒。我聽到那男人呼吸都粗了起來,他大約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多的黃金。這些黃金,一定可以買到許多許多的東西,因為有人為了它,寧可連自己親生的兒子也不要。

  那樣多的槍口指著紀小姐,她卻不慌不忙地說:「金子都在這裡,你先放了孩子。如果不放心,我替他上船來,等你點完了數你再讓我下船都行。」

  那男人遲疑了一下,不肯信她:「你為什麼要換他?」

  紀小姐臉色很平靜:「他只是個孩子,整件事裡,根本不應該牽涉到他。」

  我心裡痛極了。我只是個孩子,是的,我只是個想找回媽媽的孩子,可是我沒有找到媽媽,因為那個人根本不是我媽媽。

  媽媽……

  你真的要拿這些黃金,將我賣掉嗎?

  轟一聲巨響,馬燈突然滅了,我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到,整個人突然被大力地拽出去,同時炒豆子一樣的槍聲響起來。

  我迅速地落下海,無數的水湧上來,黑漆漆的我什麼都看不見,連嗆了幾口水。

  我就要被淹死了,我腦子裡突然變得十分清醒——就這樣也好,就這樣淹死也好!那些壞蛋再也拿不到金子,爸爸也不會再擔心,我更不會再傷心。

  大顆大顆的眼淚無聲地被河水捲走。

  我終於被托出水面,呼吸到新鮮濕潤的空氣。

  有一雙手將我拽上小艇,聞到熟悉的煙草香味,我幾乎是用最後的力氣叫出聲來:「永南哥。」

  永南哥衝我笑,叫我:「小煒。」

  我很沒出息地暈了過去。